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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解一篇小說/葉沙 版權信息
- ISBN:9787521232103
- 條形碼:9787521232103 ; 978-7-5212-3210-3
- 裝幀:精裝
- 冊數:暫無
- 重量:暫無
- 所屬分類:>
拆解一篇小說/葉沙 本書特色
葉沙全新文學評論集。黃德海、吳雅凌、趙松推薦
讀小說的葉沙,既透露出天性對文學的熱愛,又因熱愛而顯現出特殊的鄭重,舉輕若重地拆解著她認真對待的每一個作品,并借此將目光投向更具體的生活,打量時代、探測人心、認知自我,從而穿過書寫的窄門,來到了廣闊的人間。(黃德海)
深諳聲音魔術的葉沙轉身書寫,放下舒適,尋找另一種新魔術,好比童話中接受考驗的人不能說話編織外衣,努力從化身野天鵝的一部部小說中看見人間世的樣子。(吳雅凌)
葉沙對文學作品的解讀之所以鮮活動人、別具一格,在于她極擅于以心靈感應作品的氣息與脈搏,并敏銳地捕捉到驅動作者創作的深層動機,尤其是作者如何將自己感知世界的方式轉化為語言。她不只是在評論作品,還是在以獨特的方式打開并深入作品的世界,無論是對于作者還是讀者,她的解讀都是讓人很難不為之感動的知音洞見。(趙松)
拆解一篇小說/葉沙 內容簡介
葉沙是廣播節目《子夜書社》的創辦人,后一直主持《相伴到黎明》,她用音頻跟聽眾交流,在上海等地擁有廣泛的受眾群體。本書是葉沙的文學評論集。書中收錄了近兩年時間內作者寫的評論文章,包括一篇詳盡的《紅樓夢》人物解析,希望閱讀能夠磨礪目光,修正內心,讓每個人成為更好的自己。書中一共有二十四篇文章,涉及的主題有,迷思,向上,邊緣,小道,歧路和時代等幾個部分,既是來自作品的思考,更有對當下生活的審視。希望和讀者朋友一起探索。
拆解一篇小說/葉沙 目錄
目錄
歧 路
讀黃詠梅《曇花現》:藏于心底的空洞/003
讀金仁順《白色猛虎》:從圖騰到人設的衰變/009
讀金特《冷水坑》: 知識改變命運和愛拼就會贏/015
讀趙挺《海嘯面館》:輝煌悠久,孤獨年輕/023
讀托爾斯泰《三死》:賦予生命以意義唯有死亡/028
迷失
讀慕明《宛轉環》:缺角圓環的迷思/037
讀牛健哲《造物須臾》:裝在伍爾夫酒瓶里的人生之夢/043
讀朱個《迷羊》:從現成的世界中借一處精神家園/048
讀趙松《恐龍會跳舞》:當空空如也如實體充斥內心/056
讀趙松《誰能殺死變色龍》:人生若以錦灰堆相見/065
小道
讀池上《折戟》:小道,縱可觀難致遠/075
讀韓松落《雷米楊的黃金時代》:于歷幻中悟真/082
讀徐皓峰《北方秘訣》:蠹空內里的傳統,移花接木的規矩/091
讀卡森•麥卡勒斯《旅居者》:流放才是旅居的本質/098
邊緣
讀安德烈•普拉東諾夫《美好而狂暴的世界》:天才是被允許才能存在的一種現象/107
讀赫胥黎《蒂洛森晚宴》:宴飲的名目和藝術的名義/114
讀顧文艷《恩托托阿巴巴》:攻擊好人的亂流和險境/121
讀王咸《人語驛邊橋》:在人生的殘局中遙望自己/127
向上
讀李宏偉《云彩剪輯師》:世間有空心雨嗎/137
讀李亞《巴爾扎克的銀子》:羅曼蒂克浴火重生/142
讀郭爽《新島》:唯有活的,才是新的/151
讀須一瓜《去云那邊》:出口在上方/157
時代
身在其中,聽不見時代的列車呼嘯而逝——關于《火車夢》的對談/167
那個在狂風中奮力前行的人美得像一朵幽蘭/182
此岸的雙生花/200
后記/257
拆解一篇小說/葉沙 相關資料
|歧路
讀黃詠梅《曇花現》:藏于心底的空洞
讀黃詠梅的《曇花現》,想起黃燦然的《靜水深流》:
我認識一個人,他十九歲時深愛過,
在三個月里深愛過一個女人,
但那是一種不可能的愛,一種
一日天堂十日地獄的愛。從此
他浪跡天涯,在所到之處待上幾個月
沒有再愛過別的女人,因為她們
最多也只是可愛、可能愛的,
他不再有痛苦或煩惱,因為沒有痛苦或煩惱
及得上他的地獄的十分之一,
他也不再有幸;驓g樂,追求或成就,因為沒有什么
及得上他的天堂的十分之一,
唯有一片持續而低沉的悲傷
在他生命底下延伸,
像靜水深流。
|歧路
讀黃詠梅《曇花現》:藏于心底的空洞
讀黃詠梅的《曇花現》,想起黃燦然的《靜水深流》:
我認識一個人,他十九歲時深愛過,
在三個月里深愛過一個女人,
但那是一種不可能的愛,一種
一日天堂十日地獄的愛。從此
他浪跡天涯,在所到之處待上幾個月
沒有再愛過別的女人,因為她們
最多也只是可愛、可能愛的,
他不再有痛苦或煩惱,因為沒有痛苦或煩惱
及得上他的地獄的十分之一,
他也不再有幸;驓g樂,追求或成就,因為沒有什么
及得上他的天堂的十分之一,
唯有一片持續而低沉的悲傷
在他生命底下延伸,
像靜水深流。
他覺得他這一生只活過三個月,
它像一個漩渦,而別的日子像開闊的水域
圍繞著那漩渦流動,被那漩渦吞沒。
他跟我說這個故事的時候,
是一個臨時海員,在一個戶外的酒吧。
我在想,多迷人的故事呵,
他一生只開了一個洞,不像別人,
不像我們,一生千瘡百孔。
這一回,詩中的他是一個女人,而且那個女人的人生中,吞沒一切的漩渦,竟和千瘡百孔各行其是而并行不悖,似乎已無須比較漩渦和千瘡百孔,哪一個更值得我們為之一哭。
那個讓人唏噓感慨的女人林姨媽的故事,始于她的死訊——一個讓她的生前好友悔愧交加耿耿于懷,而“我”這個從小認識,叫了她一輩子林姨媽的人卻無動于衷的消息。“我”從小有三個異姓姨媽,但是從來沒有想過,像媽媽那樣,擁有相交一生的好友是一種什么樣的幸運。林姨媽一度是家里的?,童言無忌的“我”隨口說對過兩件事,一是看到滿臉皺紋的老人,“我”會說這個老爺爺好痛,一是“我”認為林姨媽口臭,是因為她總不開心,而且她身體里藏著什么東西在腐爛。說者無心,直到林姨媽過世,“我”也沒明白,老真的是一件很痛的事,林姨媽的不開心藏了一輩子,的確把她五臟六腑都漚爛了,她正是因此才油盡燈枯的。
這個死訊,在小說的首尾出現過兩次。第一次的表述,是“我”媽媽說的,“2021年9月16日,酉時”。這事交托到“我”的手上,再幾經輾轉,終于送達林姨媽心心念念一輩子的鐘俊仁時,被“我”翻譯成了“2021年9月16日,傍晚六點左右”。對此,“我”還很得意。這一幕,與阿努伊的話劇《安提戈涅》中,安提戈涅臨終,請看守她的士兵替她給未婚夫傳遞最后的留言,何其相似?吹桨蔡岣昴脑捳Z,經過士兵之口粗鄙下流地演繹,經過士兵沾著口水的筆落到紙上,作為觀眾,我們的心都碎了。安提戈涅一定比我們更不堪忍受,她寧可放棄最后的努力,深藏那些歉疚或眷戀、等待的煎熬或無以傳遞造成的窒息。人,就是在一次一次選擇沉默,選擇深藏中變老的。人生,就是在有意無意的翻譯中堆疊演繹,漸漸面目全非的。
林姨媽本是一個好看又熱情的人,雖然當主角的往往會遭到嫉妒,她卻一直和配角們玩得很好,還能建立起跨越半個世紀的友誼。這樣的人,合該生活美滿長命百歲才對,偏偏在那個荒誕的時代,一個明月皎潔的夜晚,以人生尚未展開的年輕懵懂,林莉必須對自己的整個人生走向做出抉擇?墒,當“正確”一詞添上了嚴格的時間限制,一個年輕女孩如何駕馭得了她尚不知輕重的命運?無論林莉當年有沒有選擇跟鐘俊仁走,時代的灰塵都會落到她的身上,人生沒有如果,生命中岔路的出現如同曇花綻放轉瞬即逝,剩下的是唯一的道路,通向支離破碎后再也拼湊不齊的人生。
可能就是因為經歷過那樣一個刻骨銘心的月夜,多年以后,她又擁有了一個曇花與明月同色的暗夜。那一夜,“我”和“我”的父母因為不慣熬夜,都錯過了曇花開謝,林姨媽獨自守一整夜,是等曇花開,又像是為了送走天上那輪圓月。命運之路分岔,她錯過的路途變成了生命中的漩渦,那條路上她再也無緣得見的風景,幻化成了一朵曇花的模樣。那一夜的林姨媽想來是癡迷的,她眼中的曇花因為過于潔白,亦有光一樣的明亮。她不知道,是她自己把生命中所有的光亮都歸于那條錯過的道路,剩下的她早已成了一縷游魂?蓱z她還剪下曇花,用毛線針在粗莖上穿個小孔,繩子一串,倒掛在晾衣竿上,和其他草藥一起,用作“看門藥”,就好像她不知道,她的生活,門里門外從來都是一樣的空空蕩蕩,縱有靈丹妙藥,又能為了什么而守護呢?
在“我”這個旁人看來,林姨媽的人生道路如常展開,她結婚生子,與身體連綿不絕的酸酸脹脹持續作戰,直到終了。她的孩子小堅,向來不合群,好像不是林姨媽生的一樣,養不熟,也制不住。林姨父沉默寡言,即使在公園看人下象棋,也從來沒能融入棋局作為對弈的任何一方,似乎一輩子都和林姨媽各玩各的。林姨媽根本沒有心思研究對付小堅的辦法,也沒有心思研究跟林姨父家和萬事興的秘訣,在他們這個家里,這既是生活不幸的原因又是結果。就如同黃燦然詩中所說的千瘡百孔,很難分辨,那究竟是撕扯洞穿造成的,還是勉力聯結的結果。
巴恩斯曾寫過一本《唯一的故事》,看似一個人對自己一生摯愛的回憶,實際上寫的卻是一個人對自己的一生只可能如此度過的痛徹認知。這樣的認知,于林姨媽而言,與其說是聞所未聞,不如說她拒絕接受——或者說,之前她可能聞所未聞,臨終前的十五年,則變成了拒絕接受。所以,在近乎一輩子的時間里,鐘俊仁的名字非但沒有淡出林姨媽的生活,反而還會引發類似“用手把整張臉捂起來,手心里傳出一陣咯咯咯的笑聲”的反應。所以,林姨媽生下小堅,剛出月子,就跑去工人醫院找王姨媽,瞞著林姨父做了結扎。面對所有的勸阻,她一遍一遍搬出鐘俊仁來說事。所以,有段時間,林姨媽像是把家當成旅舍,一到晚上就愛跑“我們”家……一切的一切都表明,林姨媽把自己的人生當成了一個暫時的狀態,暫時狀態中的一切都會隨著鐘俊仁的再現而消散。“鐘俊仁”三個字卻意味著一個完整的世界,進入那里,林姨媽自己也將變得完整,這就像是一樁毋庸置疑的事實,可以說,林姨媽的一生就架構在這個事實之上。她對那個世界的向往如此強烈而飽滿,就像《小王子》中的猴面包樹,擁有將整個星球撐裂的力量。后來,她的人生果然因此而碎了——又碎了一次。
但是鐘俊仁——小說在三分之二處赫然寫道,“幾十年來,我一直很自然地認為是鐘俊仁。要早知道是這樣的‘俊人’,估計每次聽到我都會忍不住笑出來”——竟然只是鐘俊人。即使林姨媽早就知道是俊人,而非俊仁,但林姨媽心目中的俊人,和我以為的“俊仁”沒有分別。林姨媽和鐘俊人的戀愛,一度被認為有多正確,就有可能在一夕之間被認為有多錯誤。人總是愿意高估他人擁有的力量,一如愿意原諒自己的無知和無能。人又是相似的,既然非神非圣,誰又能仰仗誰,誰又能庇佑誰呢?這個在小說中,在林姨媽的生命中曇花一現的鐘俊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經讓林姨媽的人生千瘡百孔了。很難想象,林姨父去世后,林姨媽偷偷跑去松村找鐘俊人,究竟發生了什么。又是什么,讓她在去養老院的時候,將寫著地址的舊紙片放到“我”母親的手中,說出那句“哪天我走了,想辦法,告訴鐘俊人”。
告訴了鐘俊人又如何?當訊息終于送達,鐘俊人已是一個只認得出少數人的腦萎縮患者。在反饋的錄像中,養老院院長一邊向鐘俊人說明情況,一邊指了指“我”這邊,讓他看過來。“他的眼睛就看向我了。我突然感到有些慌亂,好像他真的能看見我”。這一幕,讓人聯想到科爾姆•托賓的《母與子》。小說中的母親是位大明星,早年離家之后再也沒有聯系過兒子,這天兒子滯留在演出現場,目睹了母親,在演唱的過程中,目光從自己身上掃過。如果可以想象母親的目光對兒子的灼燒,可以想象鐘俊人的目光對我的刺戳,就不難想象,林姨媽在幾十年后走向鐘俊人的目光時,可能感受的碾壓,她走近了嗎,看到了嗎,迎上了嗎,相見了嗎——她是因此而再一次碎了嗎——沒有人知道。
如果說之前,林姨媽近四十年和鐘俊人沒有任何聯系的生活,不是在竭力按捺奔赴遠方的沖動,就是在為飛向鐘俊人做準備,那么她找到鐘俊人之后,就像光芒熄滅,即使是虛幻世界里泄露出的虛幻的光芒,也熄滅了。再也沒有名為鐘俊人的世界可以前往,也沒有被虛幻光芒籠罩的舊日世界可以回歸,人世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未來是一場漫長的下墜。可能大家,甚至小堅都以為林姨媽的去世離奇,旁觀了林姨媽最后歲月的護工卻知道,“一點不突然的。來這里之前就有子宮癌,不治療,不讓說”。就像林姨媽演過的角色,《杜鵑山》里視死如歸的鐵血隊女黨員柯湘,臨刑話別之后,同志們都走了,獨剩下她一人,尚須等待一場經典的刑場救人。林姨媽,在求而不得的等待中走完一生,癡情難治,因為自我感動是她此生得到過的唯一感動,在那個年輕的夜晚,在關于正確的抉擇中,她的靈魂破了洞,正是這個洞,引動了席卷她整個生命的漩渦。她就像一枚突遭霜凍的花苞,即使之后經歷花開經歷結果,花的蕊兀自瑟縮在嚴寒中始終無法蘇醒。如此度過一生,不可謂不悲慘。
鐘俊仁或鐘俊人不重要,鐘俊人是誰、在哪兒也不重要,在林姨媽的生命中,鐘俊人是唯一的光。連那光是真是幻都不重要,那一夜的曇花明艷不可方物是真的。時光如何流逝,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若說痛苦,常是看他人如拉進度條,一拖就到了開始,或者到了結束;看自己,就成了慢鏡頭,一格一格煎熬。記憶中的時間自成節奏,有的會被無限壓縮,有的被盡力拉長,林姨媽若將關于鐘俊人的記憶盡力拉長,那一夜的悔恨就會被拉長;若將悔恨的記憶無限壓縮,鐘俊人帶來的光芒就會被壓縮。但有了鐘俊人,有了那句“我走了,告訴他”,林姨媽的一生,就是有潔白亦有光一樣明亮的曇花照耀過的啊!
讀金仁順《白色猛虎》:從圖騰到人設的衰變
金仁順的《白色猛虎》戲劇沖突強烈,節奏明快,像一部好看的單本電視劇。如果讓我來挑演員,我會選秦海璐來演母親齊芳,動則有母虎般的豪氣和強悍,靜則如天鵝一般暗自神傷。選陳數來演楊枝,婀娜婉轉柔情似水,但烈焰紅唇宣告著她的力量不容小覷。至于傻小子齊野,我沒想出熟悉的演員,但他要有一米八五的大高個兒,不能有雷佳音一樣的大腦袋,頭越小越好,顯示這個人青春肆意而愚蠢,要體態健碩動作輕盈,表現他的不開竅,而且不知道啥時候能開竅。
作品中的白色猛虎涵義豐富。首先當然是母親齊芳開的客棧的招牌,楊枝打聽過這個名目的來由,齊芳沒有說。不知道是戒備中的她不想告訴楊枝,還是對所有的游客她都懶得解釋。但是這一點兒也不妨礙游客們在網上歡樂地借題發揮,因為中國人的集體記憶中本來就有白色猛虎的形象。白虎,是最古老的圖騰之一。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既代表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又是鎮守天宮的四大神獸。其中,白虎代表西方,西方屬金,有兵戈之象,所以白虎也是戰神的象征,古代的兵符就常見猛虎的樣式,軍旗上更多有白虎的圖騰。只是近年來萌寵當道,人們不再樂見古老的圖騰,虎年來臨的時候,滿世界的萌虎形象,白虎反而淡出了大眾視野。同時淡出的當然還有白虎所代表的威猛剛強,現代生活讓人眼花繚亂,已沒有地方安置原始力量。
齊芳的客棧以白色猛虎為名,是源于一段聽來的往事?耧L暴雪的寒夜,一群林場的年輕人從哀嚎般的風聲中還聽出了其他的聲息,驚悚戒懼了一夜,天亮后推門一看,發現屋外的雪地上有好幾圈東北虎留下的足跡。多年以后,當時的年輕人已成了林場的場長,回想往事時印象最深的是懼怕時的憋屈和虎口余生的慶幸。齊芳感受到了其中的力量,對著窗外的冰雪世界大喊:“來。≌l怕誰?!”當年,年輕人們并沒有真的見到老虎,但是看到雪地上的足跡爪痕,白虎之威已在他們心底被喚活。齊芳并不執著于白虎的形象,卻把白虎的力量注入了白色之中。零下幾十度的風雪天,寒冷像白色的固體湮沒一切,被大雪封門的齊芳哭了。哭完,給自己的客棧起了白色猛虎的名字,不是因為狂妄,更像是想借一點白色和猛虎的力量,好讓自己扛下生活的艱辛。
來客棧的游客,女孩愛稱自己虎妞,男人說自己是虎兄虎弟,客棧女老板的兒子,當然應該是個虎子。所以白色猛虎的第三個涵義,須著落在齊野的身上?上R野擔當不起,齊芳和楊枝火力全開地打擂,就顯得既悲劇又滑稽。
小說寫得最精彩的,是三個人之間的戰爭。
楊枝夸獎長白山美得像歐洲,齊芳應聲答道:“客人們都這么說,好多人來了就不想走了。但他們只是這么說說,真正留下來的很少。”居高臨下,檢驗楊枝的贊美。
楊枝并不示弱,吟詩似的說:“美是用來膜拜的,注定是寂寞的。”索性將齊芳供在高位,輕輕避過她語中的鋒芒,楊枝贏得不動聲色。
第二回合,齊芳問:“公司里的人知道你們的關系嗎?”看似閑談,平平一問,卻是檢測戀情的品質。
齊野答:“——不知道。”完敗,敲不得的鑼,難道是偷來的?
“有人可能會猜到些。”楊枝說。然而,旁人猜旁人的,到底沒有表明當事人的態度,是不想讓人知道,還是不必讓人知道,是不可以讓人知道,還是不要讓人知道?話說得含混,可扳不回這一局。
燒烤架已經支好,炭火燒得正旺,以往齊野總是一手握串兒,一手舉著啤酒瓶仰脖就喝,這次卻吃得斯文,細嚼慢咽,啤酒倒在杯中,知道齊芳看他,反而轉開目光。此情此景讓人莞爾,兒子在對方陣營里,齊芳怎么可能有勝算?
后來齊芳問兒子:“她是你領導,又比你有錢,別人背后會怎么說你?傍富婆,還是抱大腿?”兒子回答:“她算什么富婆?我們是姐弟戀。再說了,你是客棧老板娘,長白山金香玉,我湊合湊合也算富二代,誰傍誰啊。”齊野一直想在楊枝面前充當引領者,事到臨頭卻總是露怯。他們按楊枝的習慣訂好了專車,見到齊芳來接他們,齊野只會沖齊芳抱怨,卻始終不能做決斷,是楊枝說,跟司機說一聲,車錢照付,才一錘定音。當初獨自回家,做兒子的見了媽,撒嬌提要求毫無顧忌,如今雙雙歸來,兒子變成人家的戀人,在母親面前也就沒有了坦蕩。齊芳看在眼里,怎能不為兒子著急。好容易等到母子二人說上體己話,齊芳問得直白,齊野卻偷換概念,擁有一個能干的媽媽為資本,他就以為自己才財兼備,就可以成為別人的倚仗了。其實,若真能成為倚仗,齊野早就應該成為媽媽的助力。但是,在父親背叛家庭,姥爺氣得腦血管迸裂,一個月后正住院的姥姥也隨之而去的時候,在齊芳恨到想殺人,痛到要崩潰的時候,在齊芳為了客棧獨自在山上忙碌的時候,甚至就是現在,他帶著戀人來炫耀媽媽的客棧的時候,齊野始終是個備受照拂,享受保護的人。一個人,從來不曾成為父母的依靠,也就缺乏充當引領者的練習,僅僅因為戀愛,就以為自己有虎威傍身,齊野想多了。
若論對齊野的影響力,齊芳爭不過楊枝,若論對人生的理解、對生命的安頓,楊枝卻可能差得遠。來的第二天,楊枝替一對加拿大夫婦問,從長白山流下來的河叫什么,答:“白河。”楊枝問:“山是白色的山,河是白色的河,所以叫白河?”楊枝心中的白,只是一種顏色。齊芳想了想,答道:“一年之中有半年,河是封凍的,冰雪是白色的;其他季節瀑布和河流遠遠看上去也是白色的。”這個回答中,除了顏色,還有冰雪和寒冷,還有怡人季節里藏在白色之下的躍動,看一次,一天,一年,一輩子,看到的白色不可同日而語。話語無法顯現那許多藏在時間里的變化,但話語像門,可以開啟也可以關閉,開啟,需要有耳能聽的人自行打開,關閉則像劉慈欣的小說《三體》中的二向箔,能把整個世界封閉在二維之中。楊枝無論能向長白山奉獻多少贊美,齊野說到長白山無論能燃起多少熱情,他們都不是會留下來的人,所以,齊芳的白色他們都看不見。
當年,齊芳聽女警察的勸,為了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扔掉菜刀,抱著齊野放聲大哭。如今,她把白色猛虎經營成網紅打卡地,為自己在壁爐前放上專用沙發,喝著茶看落地窗外景色隨季節變換。至暗時刻與燦爛旖旎,是她生命的兩端,流淌的時光像白色的固體層層覆蓋,眼前平和舒緩的生活表象之下,一切都在。
像西蒙•范•布伊的小說《天有多高,海就有多深》,小說的主人公所有的戰友都在一次事故中與潛艇一同沉入海底,他是唯一幸存者,這天他再次來到海邊,向戰友們告別,希望得到他們的允許,去向心愛的姑娘求婚,他告訴戰友們,“天有多高,海就有多深”。我曾花了兩個小時,向我的朋友解釋這句話的涵義,朋友卻無論如何都不明白,什么叫做雖然向戰友們告別,但他心中的海拔永遠都會從吞噬了戰友的海底開始計算,而不像我們,從海平面開始。無論他的幸福會把他帶向何方,他生命的根永遠扎在吞噬了戰友們的海底。
想必這句話,齊野也同樣無法理解。父親因為外遇背棄家庭之后,他的心里就沒有了父親,當父親給他打電話,說病了,希望他前去探望時,他回答:“你哪位?打錯電話了。”還拉黑了對方。結果,半個月前,父親因肺癌走了,給齊野留下一百萬,說是給他結婚用。齊芳讓齊野在父親三七的時候去上個香,看看爺爺奶奶,齊野問:“如果他沒留這筆錢給我,你還會讓我去嗎?”齊芳答:“你有了這筆錢,是不是可以考慮找一個正常的女朋友?”齊芳和丈夫田大雨之間,隔著不共戴天的仇恨和撕心裂肺的傷痛布的局,但送別黑發人的白發人,讓人狠不下心,錢在這個局里會起什么作用,齊芳問自己,是更讓人心軟,還是會激發起更多戒備心?她還判斷不了。兒子的發問,是把錢看得比老人,比血緣,比親情重。齊芳發問,卻是深知錢在兒子心目中分量不輕,只是不知道究竟有多重要,她更想知道兒子這場戀愛中,錢在起什么作用。
答案在母子間下一次沖突中呈現。齊芳對兒子冷笑:“你不用不好意思,走的時候付房費就行。”齊野轉身往外走:“我爸不是留了卡嗎?你從卡里扣。”齊芳氣極:“留了張卡給你,他就又變成你爸了?”齊芳不知道應該更看不上已結過兩次婚的楊枝,還是在金錢面前如軟腳蟹一般的自己的兒子,她很怕是后者,但怕什么就會來什么。
臨別時,齊野憋紅了臉問齊芳:“能不能把——田大雨那張卡給我?”為了給楊枝買個包,他竟不惜諂媚自己的母親。至此,白色猛虎法力盡失,看看齊野,能看到的只有招牌上唬人的字號。
待白色陽光如利刃將齊芳的車刺穿,待齊芳融化在耀眼的白色中,很快,她,連同她的客棧,都會被齊野像個廢棄的繭殼,遺留在長白山,到那時,就連字號都將消失殆盡。“美強慘”,最后齊野心中能留下的,將是這個二維的人設,再也沒有人能把齊芳從這個二向箔中喚活。這片廣袤的土地,生長過很多樹木,樹干堅實而纖細,五六十年的樹也瘦瘦一根,根系卻是巨大的爪子,在地下拼命抓撓、縱深,能抵御8級大風,即使12級的風把樹攔腰折斷了,也奈何不得地下的根爪。但是這片土地上,再也沒有年輕人,像這里的樹一樣,將巨大爪子般的根須深埋到地下,從而擁有抵御強風的能力,即使被攔腰折斷,也不改變樹根的抓撓、縱深。《小王子》說,沙漠之所以美麗,是因為沙漠的深處藏著一口井。這片東北虎早已絕跡的山林,白色寒冷覆蓋一切,竟有那么多遠來的游客歡欣贊嘆這里的美景,實在是悲劇又滑稽。
拆解一篇小說/葉沙 作者簡介
葉沙,1992年底進入上海東方廣播電臺開始廣播主播生涯,常年主持晚間談話類節目《相伴到黎明》。
1997年開始,創辦讀書欄目《子夜書社》,堅持每周推介一部文學作品,以作品分析而非作品欣賞為主。
出版作品有《相伴到黎明——葉沙談話錄》(2000年)、《細讀紅樓》(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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