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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歐仁妮·葛朗臺 版權信息
- ISBN:9787511725370
- 條形碼:9787511725370 ; 978-7-5117-2537-0
- 裝幀:平裝-膠訂
- 冊數:暫無
- 重量:暫無
- 所屬分類:>
新書)歐仁妮·葛朗臺 本書特色
《人間喜劇》中“完美的描寫之一”,“沒有毒藥、沒有尖刀、沒有流血的平凡悲劇”,深刻揭露金錢泯滅人性的悲劇,成功塑造了世界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一大吝嗇鬼形象——葛朗臺。
名家全譯本上海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博士后流動站負責人,著名翻譯家鄭克魯權威譯作,文學經典完美呈現。
名著典藏版國際大師插圖(國際插畫家CH.Genty原版插圖),融合文學性和藝術性的插圖作品,圖文并茂、版式疏朗、用紙考究、裝幀精美,打造世界名著典藏版本。 中央級出版社
全國百佳出版社、中央級專業翻譯出版社權威打造。 本套世界文學名著,選用名家的全譯本,并配有精美的國際大師插圖,在內容和形式上,將營造極佳的閱讀體驗。這在國內的名著出版工作中,是非常難得的。
國際翻譯界“北極光”獎杰出文學翻譯獎得主 許淵沖
新書)歐仁妮·葛朗臺 內容簡介
《歐仁妮·葛朗臺》是《人間喜劇》中的代表作品之一,以寫實的筆墨描寫了資產階級暴發家的罪惡手段:葛朗臺控制市場、哄抬物價、大搞公債投機、放高利貸;查理販賣人口、偷稅走私、勾結海盜等。同時,還生動地刻畫了葛朗臺的愛財如命:妻子病危,他竟舍不得請醫生;妻子死后逼迫女兒歐仁妮放棄繼承母親遺產的權利;眼看著弟弟破產自殺而不去救助;逼走了侄兒,制造了歐仁妮的愛情悲劇。
作品以吝嗇鬼葛朗臺的家庭生活和剝削活動為主線,以歐仁妮的愛情和婚姻悲劇為中心事件,層層剖析了葛朗臺的罪惡發家史和泯滅人性的拜金主義,成功地刻畫了世界文學史中不朽的吝嗇鬼形象,深刻地揭露了資產階級的貪婪本性和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冷酷無情的金錢關系。新書)歐仁妮·葛朗臺 目錄
新書)歐仁妮·葛朗臺 相關資料
歐仁妮·葛朗臺
在某些外省城市里,有些房子看上去使人產生凄涼感,恰如陰森森的修道院、了無生氣的荒野、不堪入目的廢墟令人油然而生的感觸。也許這些房子里既有修道院的寧靜、荒野的乏味,又有廢墟殘磚破瓦的堆積:里面的生活如此平靜,活動如此悄無聲息,要不是街上響起陌生的腳步聲,窗口便會突然探出一張近乎僧侶的面孔——此人一動不動,用黯淡而冷漠的目光瞪著來人,外地人還會以為屋子里無人居住呢。
索繆城里有一所住宅,坐落在通到城市的古堡那條起伏不平的街道盡頭,這座房子的外表就有這些凄涼的成分。這條街眼下很少有人來往,夏天炎熱,冬天寒冷,有幾處地方十分幽暗,可是,引人注目的是狹窄而曲折的小石塊路面總是清潔和干燥的,往往響起橐橐聲,而且屬于老城的那些房子,城墻高聳其上,一片幽靜。有些三百多年的房屋雖然是木質結構,卻依然很堅固,并且式樣不同,富有特色,使得索繆城這一地區受到古董家和藝術家的注意。從這些房子面前走過,不能不令人贊賞那些兩端雕著古怪形象的粗大梁木,上面黑色的浮雕覆蓋在大多數房子的底層頂部。這兒,屋子的橫木之上,蓋著青石板,在不牢固的墻上,勾勒出藍色的線條,木板屋頂因年深月久而彎曲,木板也因日曬雨淋而腐爛變形。那兒,呈現出破舊黝黑的窗欞,上面精細的雕刻已模糊不清,似乎承受不了貧窮的女工種著石竹或者玫瑰的褐色瓦盆。再往前去,布滿大釘子的門上,我們的祖先匠心獨運,刻上一些難解的護家符號,其意義是永遠也弄不清了。時而一個新教徒刻上了自己的信仰,時而一個天主教聯盟的成員在上面詛咒亨利四世。有的市民刻上了“鐘聲貴族”的徽章,表示當過市政官員的光榮。整部法國史全在這兒了。一座墻面由木頭之間夾上磚泥砌成的房子,搖搖晃晃,但當年的工匠把他的刨子使得出神入化;旁邊聳立著一座貴族的公館,在石砌的拱形門框正中,雖然受到1789年以來震撼國家的歷次革命的摧殘,還依稀可見家徽的痕跡。
歐仁妮·葛朗臺
在某些外省城市里,有些房子看上去使人產生凄涼感,恰如陰森森的修道院、了無生氣的荒野、不堪入目的廢墟令人油然而生的感觸。也許這些房子里既有修道院的寧靜、荒野的乏味,又有廢墟殘磚破瓦的堆積:里面的生活如此平靜,活動如此悄無聲息,要不是街上響起陌生的腳步聲,窗口便會突然探出一張近乎僧侶的面孔——此人一動不動,用黯淡而冷漠的目光瞪著來人,外地人還會以為屋子里無人居住呢。
索繆城里有一所住宅,坐落在通到城市的古堡那條起伏不平的街道盡頭,這座房子的外表就有這些凄涼的成分。這條街眼下很少有人來往,夏天炎熱,冬天寒冷,有幾處地方十分幽暗,可是,引人注目的是狹窄而曲折的小石塊路面總是清潔和干燥的,往往響起橐橐聲,而且屬于老城的那些房子,城墻高聳其上,一片幽靜。有些三百多年的房屋雖然是木質結構,卻依然很堅固,并且式樣不同,富有特色,使得索繆城這一地區受到古董家和藝術家的注意。從這些房子面前走過,不能不令人贊賞那些兩端雕著古怪形象的粗大梁木,上面黑色的浮雕覆蓋在大多數房子的底層頂部。這兒,屋子的橫木之上,蓋著青石板,在不牢固的墻上,勾勒出藍色的線條,木板屋頂因年深月久而彎曲,木板也因日曬雨淋而腐爛變形。那兒,呈現出破舊黝黑的窗欞,上面精細的雕刻已模糊不清,似乎承受不了貧窮的女工種著石竹或者玫瑰的褐色瓦盆。再往前去,布滿大釘子的門上,我們的祖先匠心獨運,刻上一些難解的護家符號,其意義是永遠也弄不清了。時而一個新教徒刻上了自己的信仰,時而一個天主教聯盟的成員在上面詛咒亨利四世。有的市民刻上了“鐘聲貴族”的徽章,表示當過市政官員的光榮。整部法國史全在這兒了。一座墻面由木頭之間夾上磚泥砌成的房子,搖搖晃晃,但當年的工匠把他的刨子使得出神入化;旁邊聳立著一座貴族的公館,在石砌的拱形門框正中,雖然受到1789年以來震撼國家的歷次革命的摧殘,還依稀可見家徽的痕跡。
這條街上,底層全是做買賣的,既不是小鋪子,也不是大商店,熱衷于中世紀文物的人,會在這里發現我們的祖先極其天真而簡樸的工場。這些低矮的店堂沒有鋪面,也沒有玻璃門封閉的貨架和櫥窗,伸進去的幅度很深,黑魆魆的,里外都沒有裝潢。大門分成上下兩部分,粗枝大葉地釘上鐵皮,上半部分可以向里折疊,下半部分安裝帶彈簧的門鈴,不斷開進開出。空氣和陽光要么從上半扇門,要么從拱頂、天花板和半人高的墻壁之間的空隙,透進這間潮濕的洞穴般的屋子。這堵矮墻安裝了結實的護窗板,早上卸下,晚上再裝上,并且用螺栓連接的鐵皮板頂住。墻是用作陳列商品的。招搖撞騙的東西是沒有的。陳列品按經營性質而定,有的是兩三小桶裝得滿滿的鹽或鱈魚,有的是幾捆帆布、纜繩、掛在樓板小梁上的黃銅絲、沿墻擺放的桶箍,或者是貨架上放著幾匹布。
你走進去嗎?一個討人喜歡、年輕漂亮、系著白頭巾、手臂泛紅的姑娘便放下手中的織物,召喚她的父親或母親過來。他們性格不同,有的冷淡,有的熱情,有的傲慢,按照你的愿望賣給你東西,或者是兩個蘇的小生意,或者是兩萬法郎的大買賣。你也會看到一個做酒桶木板生意的商人坐在門口,一面繞著大拇指,一面和鄰居聊天,表面上他只有蹩腳的酒桶木板和兩三捆板條;但是在碼頭上,他裝得滿滿的倉庫能供應安茹所有的箍桶匠。他知道,如果葡萄收成好,他可以賣掉多少酒桶,誤差是一塊酒桶板。陽光燦爛會使他發財,陰雨連綿會使他破產:僅僅一個上午,大酒桶的價格可以從十一法郎跌到六法郎。這個地區和都蘭一樣,氣候的變幻主宰著經濟生活。葡萄農、房地產的業主、木材商、箍桶匠、客店老板、船老大,人人都盼望出太陽;晚上睡覺時,他們擔心次日清晨得知夜里結了冰;他們懼怕下雨、刮風、干旱,又期望隨心所欲地要雨水有雨水,要炎熱有炎熱,要云彩有云彩。天公與人世利益之間,搏斗是持續不斷的。晴雨表輪流地使人憂愁、愁眉舒展、喜笑顏開。
這條街從前是索繆城的主干道,從街頭到街尾,“真是黃金般的好天氣啊”,這句話從這家到那家就代表有一筆進賬。因此,每個人都會回答鄰居:“下金路易了!”他知道一場日曬、一場及時雨會給他帶來多少財富。在美好的季節,星期六,將近中午,你在這些正直的酒商那里買不到一個蘇的商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葡萄園、小園地,要到鄉下去過上兩天。在那里,買進,賣出,贏利,一切預先計算好,商人十二個小時中有十個小時用來尋歡作樂,高談闊論,評頭品足,不斷探聽消息。一個主婦買了一只山鶉,她的鄰居不會不問她的丈夫,她燒得是不是火候正好。一個少女在窗口探出頭來,不會不被三五成群的閑人瞧見。所以,那兒的人內心是遮攔不住的,如同這些難以進入、黑洞洞、靜悄悄的房子毫無秘密一樣。生活幾乎總是放在露天進行:家家坐在門口,吃中飯,吃晚飯,爭吵拌嘴。街上行人沒有不被品評一番的。因此,從前每當有個外地人來到外省城市,會被家家戶戶嘲弄。由此產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昂熱人擅長編造這些市井笑料,由此得到“逗笑者”的綽號。
舊城那些老宅位于這條街的高處,當地貴族昔日都住在這條街上。這些房子是世道人心具有淳樸特點的時代的古老遺物,但如今法國已世風日下。這個故事的事件,正是發生在其中一幢相當陰暗的房子里。在這條古色古香的街道上,任何小事都能引起回憶,總體印象使人不禁陷入遐想;在曲里拐彎地走過一段路以后,你可以看到一個陰森森的凹進去的地方,葛朗臺先生府邸的大門就隱藏在正中。倘若不介紹葛朗臺先生的身世,便不可能理解外省人口中“府邸”這個說法的分量。
葛朗臺先生在索繆城聞名遐邇,其中的原委是不曾在外省待過的人不能完全洞悉的。葛朗臺先生,有些人還管他叫葛朗臺老頭,但這樣叫他的老人的數目已明顯減少;1789年,他是一個富裕的箍桶匠老大,會讀寫和計算。當共和政府在索繆地區拍賣教會財產時,箍桶匠年屆四十,剛娶了一個富有的木板商的女兒。葛朗臺把現金和妻子的陪嫁湊成兩千金路易,跑到專區政府,把岳父給他的兩百枚雙金路易塞給了監賣國有產業的蠻橫的共和黨人,即使不正當,卻是合法地賤價買到了當地好的幾塊葡萄園、一座老修道院和幾塊分成制租田。
由于索繆城的居民沒多少革命思想,葛朗臺老頭被看作一個大膽的人,一個共和黨人,一個愛國者,一個接受新思想的人物,其實他只關心葡萄園。他被任命為索繆專區的行政委員,當地在政治和商業上都受到他溫和觀點的影響。在政治方面,他保護大革命前的貴族,竭盡所能阻止拍賣流亡貴族的產業;在商業方面,他給共和軍供應一兩千桶白酒,換回了原來留作后一批拍賣的、屬于一個女修道院的幾塊肥沃的草場。執政府時期,葛朗臺老頭變成市長,管理明智,葡萄的收獲更好;帝國時期,他成了葛朗臺先生。拿破侖不喜歡共和黨人:他讓一個大地主、一個有表示貴族的“德”字的人,一個后來的帝國男爵代替葛朗臺先生,因為他被看作戴過紅帽子。葛朗臺先生毫無遺憾地離開了市政任職的榮耀。他曾經出于為城市謀福利,修建了幾條通往他的產業的上乘的公路。他的房屋和地產在土地登記時占了很多便宜,交的稅不多。自從他各處的葡萄園分出等級以后,靠他不斷的照料,變成了當地的“頭牌”——這個術語專指能釀出一流好酒的葡萄園。他本來可以申請獲得榮譽團勛章。免職的事發生在1806年。葛朗臺先生當時五十七歲,他的妻子約莫三十六歲。獨生女是他們的合法愛情的結晶,只有十歲。大概是上天想安慰他丟了官,葛朗臺先生在這一年相繼獲得葛朗臺太太的母親、娘家姓德·拉貝泰利埃爾的德·拉戈迪尼埃爾太太的遺產,然后是妻子的外公拉貝泰利埃爾老先生的遺產,還有葛朗臺的外婆讓蒂耶太太的遺產:這三筆遺產數目之大,無人知曉。這三個老人的吝嗇到了狂熱地步,長期以來,他們積聚金錢,為的是能夠私下里觀賞。拉貝泰利埃爾老先生把放債叫作揮霍,覺得觀看金子比放高利貸實惠得多。因此,索繆城的人只能以看得見的財產收入來估計他們有多少積蓄。
葛朗臺先生于是獲得了貴族新頭銜,盡管我們酷愛平等,但永遠抹殺不了這種榮譽,他成了當地納稅多的人。他經營一百阿爾邦的葡萄園,豐收年可以釀出七八百桶酒。他擁有十三塊分成制租田和一座古老的修道院,為了省錢,他把修道院的窗子、尖拱、彩繪玻璃封死,把它們保存下來;他還有一百二十七阿爾邦的草場,1793年種下的三千棵白楊在茁壯成長。末了,他所住的房子是他的產業。這是他看得見的財產。至于他的資金,只有兩個人能夠約略估計得出:一個是替他放債的公證人克呂紹先生;另一個是索繆城富有的銀行家德·格拉散先生,葛朗臺認為合適時私下里也和他一起賺錢。在外省,謹慎從事才能互相信任和發財;雖然老克呂紹和德·格拉散先生極其小心,他們仍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葛朗臺先生畢恭畢敬,讓人從對他的諂媚態度看出這位前任市長的財力多么雄厚。
索繆城里,人人深信葛朗臺先生有一個裝滿金路易的秘密寶庫,說他深夜瞧著那一大堆金子,有難以形容的快樂。那些守財奴看到老頭的眼睛像是染上了金子黃澄澄的顏色,都相信這種說法。一個習慣于靠資金獲取巨大利潤的人,就像色鬼、賭徒或者奉承者一樣,目光中有著某種難以界說的習氣和躲躲閃閃、貪婪、神秘的神態,逃不過同他一路的人。這種秘密語言可以說形成了激情的秘密聯系。
葛朗臺先生得到大家的尊敬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從不欠人情,他是個老箍桶匠、老葡萄園主,按收成必須制作一千只還是五百只酒桶,他都以天文學家的精確估計得出;他做投機買賣沒有失過一次手,酒桶價格比要采摘的葡萄還值錢的時候,他總是有酒桶出售,而把酒藏到地窖,等一桶酒漲到五個金路易時再拋出。1811年大豐收時,他精明地把酒囤積在家里,慢慢地售出,賺了二十四萬法郎。在理財方面,葛朗臺先生好比一頭猛虎、一條巨蟒:他懂得躺著、蹲著,久久地注視獵物,然后撲上去;他張開錢袋的大口,吞進成堆的金幣,接著安靜地躺下,有如蛇一樣不動聲色、冷漠無情,有條不紊地消化。看見他走過的人,全都感到混雜著尊敬和畏懼的贊賞之情。索繆城里,人人不都感到過被他的鋼爪銳利地抓了一下嗎?有人要買田,通過公證人克呂紹,向他借到一筆款,利息要一分一厘;有人拿期票到德·格拉散先生那里去貼現,要先提取一大筆利息。無論在市場上還是在夜晚市區的閑談中,不提到葛朗臺先生大名的日子很少。對某些人來說,這個老葡萄園主的財產之多是地方上的驕傲。因此,不止一個商人,不止一個客店老板,頗為得意地對外地人說:
“先生,我們這兒的百萬富翁有兩三家;但是,至于葛朗臺先生嘛,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有多少財產呢!”
1816年,索繆城能掐會算的人估計老頭的地產約值四百萬法郎;但是,從1793年至1817年之間,按平均每季地租計算,他大概每年收入十萬法郎,由此推算,他擁有的現金幾乎和他的不動產的價值相當。因此,在打完一場“波士頓”牌局,或者談過葡萄的年成以后,就會談到葛朗臺先生,一些自作聰明的人會說:“葛朗臺老頭嗎?……葛朗臺老頭大概有五六百萬吧。”要是克呂紹先生或者德·格拉散先生聽到這句話,就會說:“你比我還有能耐,我從來不知道他的總數呢!”
要是有個巴黎人談到羅特希爾德或者拉菲特那樣的大亨,索繆人會問他們是不是和葛朗臺先生一樣有錢。倘若這個巴黎人輕蔑地微笑著說是的,他們便互相對視,不相信地搖搖頭。這樣巨額的財產給這個人的一切行動都披上了一件金縷衣。即使起先他的生活特點給人提供了笑柄,這些笑柄也顯得陳舊了。葛朗臺先生的一舉一動都有一錘定音的權威性。他的言談,他的衣著,他的動作,他的眨眼,成了當地的金科玉律,人人都像博物學家研究動物本能產生的后果那樣研究他,然后才能發現他細小的動作中深邃而不露聲色的智慧。有人這樣說:
“葛朗臺先生已經戴上皮手套了,今年冬天會很冷:應該收獲葡萄了。”
或者說:“葛朗臺先生買了許多桶板,今年的酒少不了。”
葛朗臺先生從來不買肉和面包。他的佃戶每星期給他足夠食用的閹雞、童子雞、雞蛋、黃油和麥子,都是用來抵租的。他有一座磨坊,承租人除了交納租金以外,還要來他家取走一定數量的麥子,再把麩皮和面粉送回來。他的女傭大個子娜儂盡管年紀不輕,仍然每星期六親自烤制全家的面包。葛朗臺先生和承租種菜的講好,讓他們供應蔬菜。至于水果,他收獲之多,可以把大部分拿到市場賣掉。取暖用的木頭,是從籬笆上砍下來的,或者取自田邊半腐爛的老截頭樹。他的佃戶替他鋸開,用大車拉到城里去,為了討好他,替他送進柴房摞整齊,得到他的幾聲“謝謝”。大家知道的他的幾項開支,只有圣餐費、妻子和女兒的衣著費、全家在教堂座椅的租費、蠟燭費、大個子娜儂的工錢、鍋子的鍍錫費、賦稅、房屋修繕費和耕種費用。他剛買了六百阿爾邦的樹林,交給一個鄰居照看,答應給他津貼。自從他購置了這些樹林以后,他才吃上野味。
這個人舉止非常簡單,寡言少語,表達思想一般用格言式的短句,聲音柔和。從他開始引人注目的大革命時代起,老頭每當要長篇大論說一番話或者要進行討論時,便結結巴巴,令人討厭。這種口齒不清,前言不搭后語,在一大堆話中淹沒思想,表面缺乏邏輯,人家當成是他缺少教育,其實是他佯裝的,下文的一些情節足以說明這種詭計。此外,有四個用字準確的句子,如同代數公式一樣,他習慣用來應付和解決生活和買賣上的所有難題:“我不知道;我做不了;我不愿意;以后再說。”他從來不置可否,不留字跡。你對他說話吧,他冷漠地聽著,右手托著下巴頦兒,肘子支在左手背上;任何事,他一打定主意,就決不改變。一丁點生意,他也要琢磨老半天。經過一番巧妙的談話之后,他的對手以為逮住了他,卻把自己的底牌露給了他。他回答說:
“我沒有和太太商量過,現在什么都不能下定論。”
妻子被他壓得像俯首帖耳的奴隸一樣,在生意上卻是他合適的擋箭牌。他從不去別人家里,既不愿意吃人家的,也不愿意請人吃飯;他從不發出響聲,似乎什么都要節儉,甚至動作也在內。他一貫尊重所有權,在別人家里決不翻動東西。不過,雖然他聲音柔和,舉止審慎,仍然流露出箍桶匠的談吐和習慣,尤其在家的時候,不像在其他地方要有所顧忌。
在體格方面,葛朗臺身高五尺,體胖腰圓,腿肚子周長一尺,髕骨多節,肩膀很寬;圓臉盤,呈棕褐色,有水痘瘢痕;下巴筆直,嘴唇沒有一點曲線,牙齒雪白,眼睛的神情冷靜而虎視眈眈,老百姓稱為蛇怪之眼;他的額角皺紋密布,凹凸不平;不知輕重的年輕人背后開葛朗臺先生的玩笑,把他略帶黃色的灰白頭發稱作“黃金摻白銀”;他的鼻尖肥大,頂著一個布滿血筋的皮脂囊腫,老百姓不無道理地說,里面裝滿了詭計。這副相貌顯出危險的精細、毫無熱情的誠實和自私自利:他習慣于把感情集中在對吝嗇的樂趣和對他真正在乎的繼承人女兒歐仁妮身上。再說,他的舉止、行動方式、走路姿勢,表明他只相信自己,這是他的事業始終一帆風順而養成的習慣。因此,盡管表面上性情隨和、柔弱,葛朗臺先生卻心如鐵石。
他的衣著一成不變,從1791年以來就是這副裝束,至今仍舊如此。結實的鞋子用皮鞋帶結牢;一年四季都穿著呢襪,一條栗色的粗呢短褲,下面用銀箍扣緊,上身穿一件黃色和棕色相間條紋、兩排紐扣的絲絨背心,套一件衣裾寬大的栗色外套,系一條黑領帶,戴一頂公誼會教徒的帽子。他的手套和警察的一樣結實,能用上十個月,為了保持干凈,他總以一種有條不紊的動作,將手套放在帽檐的同一個地方。索繆城里的人關于這個人物知道得不會再多了。
城里只有六個人有資格拜訪他家。前三位中重要的是克呂紹先生的侄子。這個年輕人自從當上索繆城初級法庭的庭長以后,在克呂紹的名字后面又加上了蓬封這個姓氏。他的簽名已經變成克·德·蓬封。魯莽的訴訟人稱他為克呂紹先生,出庭時馬上會發覺自己干了一件蠢事。這位法官保護稱他為庭長先生的人,但是稱他為德·蓬封先生的奉承者,他會報以和藹可親的微笑。庭長先生三十三歲,擁有一處叫蓬封的田莊(Bonifontis),年收入七千法郎;他等著繼承兩位叔伯的遺產,一位是公證人,另一位是圖爾城圣馬丁教堂的顯要神甫,據說他們都很有錢。這三個克呂紹的叔伯兄弟很多,和城里二十來家有聯系,結成了一個黨派,就像從前佛羅倫薩的梅迪奇家族。克呂紹家族像梅迪奇家族一樣,也有帕齊家族與他們為敵。德·格拉散太太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兒子,她堅持不懈地前來和葛朗臺太太打牌,希望讓自己心愛的阿道爾夫和歐仁妮小姐結婚。銀行家德·格拉散先生不斷地在暗地里為老吝嗇鬼效勞,有力地支持妻子的計謀,總是及時趕到戰場。這三個德·格拉散同樣有他們的幫手、親屬和忠實的盟友。
在克呂紹一家方面,神父是家里的塔萊朗,得到他的兄弟公證人的有力支持,與銀行家太太激烈地爭奪地盤,極力要把葛朗臺的豐厚遺產留給自己當庭長的侄子。這場在克呂紹一家和德·格拉散一家之間為獲得歐仁妮·葛朗臺的婚姻而展開的明爭暗斗,成為索繆城各個階層的熱門話題。葛朗臺小姐會嫁給庭長先生還是德·格拉散一家的阿道爾夫先生呢?對于這個問題,有人回答說,葛朗臺先生既不會把女兒給這一個,也不會給那一個。他們說,老箍桶匠雄心勃勃,在尋找一個法國貴族院議員做女婿,他一年三十萬法郎的利息收入,能讓人接手葛朗臺家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所有酒桶生意。還有人反駁說,德·格拉散夫婦是貴族,極其富有,阿道爾夫又是一個英俊的騎士,除非葛朗臺還有一個教皇的侄兒可以左右,這樣門當戶對的婚姻應該讓出身低微的人,讓一個索繆全城人都看到過手里拿著木匠斧頭,另外戴過紅帽子的人心滿意足。老于世故的人指出,克呂紹·德·蓬封先生隨時可以拜訪葛朗臺,而他的對手只有在星期天才能受到接待。有些人認為,德·格拉散太太比克呂紹一家和葛朗臺家的女人來往更密切,可以給她們灌輸某些想法,這些想法遲早會使她獲得成功。另外一些人反駁說,克呂紹神父逢迎拍馬天下無雙,女人對僧侶,勢均力敵。索繆城有一個才子說:“他們是旗鼓相當,打成平手。”
當地更知內幕的老前輩認為,葛朗臺家過于精明,不會讓家產外流,索繆城的歐仁妮·葛朗臺小姐會嫁給巴黎富有的葡萄酒批發商葛朗臺先生之子。對此,克呂紹一家和格拉散一家回答說:“首先,兩兄弟三十年來沒見過兩次面。其次,巴黎的葛朗臺先生對他的兒子有很高的期望。他是區長、議員、國民自衛軍上校、商業法庭審判員;他不承認索繆城的葛朗臺一家,一心想跟得到拿破侖恩寵的公爵之家聯姻。”方圓二十法里,甚至從昂熱到布洛瓦,在驛車里,都有人談論這個女繼承人的婚事,不是說什么話的都有嗎?
1818年初,克呂紹一派明顯占了格拉散一派的上風。弗羅瓦封家的地產以花園、出色的古堡、農莊、河流、池塘、森林聞名,價值三百萬法郎,年輕的德·弗羅瓦封侯爵因急需現款,不得不將它出賣。克呂紹公證人、克呂紹庭長、克呂紹神父在他們的黨羽的幫助下,成功地阻止了將地產分塊出售。公證人和年輕的侯爵做了一筆有大錢可賺的生意。他說服了年輕侯爵,“分塊出售要同中標人打無數次官司,才能湊足一塊塊地的總數。”好是賣給葛朗臺先生,他有支付能力,而且又能用現金來購買地產。這片景色秀麗的弗羅瓦封侯爵封地于是送進了葛朗臺先生的嘴里。使索繆人大吃一驚的是,葛朗臺先生在辦完手續之后,打了折扣,用現款一次付清。這件事在南特和奧爾良引起轟動。葛朗臺先生搭一輛別人的回程車去察看他的古堡。他對自己的產業以主人身份瞥了一眼,然后回到索繆,深信這筆投資有五厘利,而且產生了一個出色的想法:要擴大弗羅瓦封侯爵封地,和他的所有產業歸并到一起。隨后,為了重新填滿他幾乎空虛的金庫,他決定把他的樹木、森林砍光,把草場上的白楊也賣掉。
現在很容易明白葛朗臺先生的“府邸”這個詞的全部分量了。這是一座灰白、陰森、靜悄悄的房子,坐落在城市的高處,城墻的廢墟掩映著它。兩根支柱和拱頂構成門洞,像房子一樣,用石灰華砌成,這是盧瓦爾河畔特產的白石,質地松軟,平均使用壽命不到兩百年。惡劣的天氣在拱頂和門洞側壁古怪地形成大小不等的無數小洞,外表宛如法國建筑中使用的布滿蟲形的石塊,也有幾分像監獄的大門。在拱頂上面,有一長條硬石浮雕,代表四季,形象已經剝蝕、發黑。浮雕上面有一塊突出的石板,板上有好幾種隨意生長的野草、黃色的蒿草、牽牛花、旋覆花、車前草,還有一棵已經長得很高的小櫻桃樹。褐色的大門是用整塊橡木做成的,因干燥而到處開裂,表面看來不牢固,但有一排排對稱的釘堅實地固定著它。邊門中央有一個小方洞,裝著密密的、已生銹發紅的鐵柵,鐵柵上掛著一個環,環上面吊著一個突出的鐵錘,鐵錘正好敲在一顆形似鬼臉的大頭釘上。鐵錘呈長方形,屬于我們的祖先稱之為敲鐘鐵錘的那一種,酷似一個巨大的驚嘆號;文物愛好者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錘子原先大體是一個小丑的形象,因長期使用已經被磨掉了。小鐵柵在內亂時代是用來辨認來客的,好奇的人可以往里看到幽暗發綠的拱廊盡頭,有幾級損壞的石階,通到一個花園,四周的厚墻潮濕,布滿滲水痕跡和一叢叢枯枝敗葉的小灌木,別有情趣。這些墻壁是城墻的一部分,附近人家用它建成了花園。
底層體面的房間是廳堂,從大門的拱頂下進去就是廳堂的入口。很少有人了解安茹、都蘭、貝里這些小城里廳堂的重要性。廳堂同時是候見室、客廳、書房、貴婦的小客廳、餐廳;它是家庭生活的舞臺、公共場所;街區的理發師一年兩次在那里給葛朗臺先生剪頭發;佃戶、本堂神父、專區區長、磨坊伙計就從這里踏進。這個房間的兩扇窗面向街道,房間裝著護壁板;灰色的壁板鑲著古色古香的線腳,從上到下裝飾著房間;天花板由外表同樣漆成灰色的梁木組成,梁木之間填滿了已經發黃的、摻毛的灰泥。一只鑲嵌螺鈿的阿拉伯式圖案的黃銅舊掛鐘,裝飾著雕工粗糙的白石壁爐臺,上面是一面暗綠色的鏡子,磨出斜邊的兩側,顯示出鏡子的厚度,沿著鑲嵌金銀絲的鋼框的哥特式細工板壁,閃射出一絲亮光。放在壁爐兩邊的兩只金黃色的枝形銅燭臺是兩用的;主干與古銅鑲邊的藍色大理石底座相配,去掉用作托盤的玫瑰花形燈芯,底座便是一個燭臺,可供平常日子使用。古式的座椅套著織錦,錦面是拉·封丹的寓言圖案。但是,必須知道這個寓言,才能看出是什么題材,褪盡的色彩和布滿補丁的畫面已經很難辨別。在這個廳堂的四角,放著墻角柜,這是一種餐具櫥,上面是油膩膩的隔板。一張細木鑲嵌的舊牌桌,上面繪著棋盤,放在兩扇窗子中間的空當里。這張桌子之上,有一個橢圓形的晴雨表,黑色邊框,飾以絲帶狀的金色木頭,蒼蠅在上面攀爬拉屎,有多少金色成了問題。壁爐對面的墻上,有兩幅水粉肖像畫。據說,一幅畫的是葛朗臺太太的外公德·拉貝泰利埃爾先生,穿著法國禁衛軍中尉的軍裝;另一幅畫的是坐在安樂椅中已故的讓蒂耶太太。兩扇窗子都掛著圖爾出產的、批發買來的紅綢窗簾,用教堂那種有流蘇的絲線細繩束起。這種奢華的裝飾,和葛朗臺的習慣很不協調,其實是買下這幢房子時就有的,包括護壁板、掛鐘、帶套子的家具和紅木墻角柜。
在離門近的窗子下面,有一張草墊椅子,四只腳下面有墊板,為的是將葛朗臺太太抬高到可以看到行人。一張褪了色的櫻桃木小針線桌塞在窗洞下面,歐仁妮·葛朗臺的小扶手椅放在旁邊。十五年來,從4月到11月,母女倆每天的日子都在這個位置平靜地度過,手里總有活計。從11月1日開始,她們便在壁爐前過冬。只有到了那一天,葛朗臺才允許在廳堂里生火,他到明年3月31日就熄掉火,不管春寒料峭和秋涼襲人。在四月和十月寒意難擋的一早一晚,大個子娜儂從廚房里弄出些炭火,手腳麻利地放在腳爐里,給太太和小姐驅寒。母女縫制全家的衣物,盡心盡責地像女工一樣整天操勞。如果歐仁妮想替母親繡一條細布縐領,她便不得不挪用自己的睡眠時間,為了點燈,還要騙過她的父親。長時間以來,吝嗇鬼給女兒和大個子娜儂分發蠟燭,就像每天早上分發當天消費所需要的面包和食品一樣。
或許只有娜儂一個人受得了她主人的專制。全城人都嫉妒葛朗臺夫婦有這樣一個女傭。她身高五尺八寸,所以才叫大個子娜儂。她在葛朗臺家里已經干了三十五年。盡管她每年的工錢只有六十法郎,她仍然被看作索繆有錢的女傭之一。這六十法郎,積了三十五年,使她能夠在公證人克呂紹那里存了四千法郎的終身年金。大個子娜儂長期堅持不懈地積蓄,總數看來著實可觀。每個女傭,看到這個六十來歲的可憐女人有了晚年的面包,都嫉妒她,卻不去想想這是艱苦地做牛做馬換來的。二十二歲時,可憐的姑娘因為長相實在丑陋,找不到婆家。可是這樣說也未免不夠公正。她的臉要是放在一個禁衛軍擲彈兵的肩膀上,會受到何等的贊美啊。不過,常言說得好,什么都要相配。她曾在一個農莊放牛,農莊失了火,她只得離開,憑著她無所畏懼的堅定勇氣,到索繆來尋找工作。這時,葛朗臺老頭想結婚成家,他發現了這個在每家都碰壁的姑娘。作為一個箍桶匠,他在判斷一個人的體力上是不會錯的,這個女人的體形就像大力士,雙腳一站,仿佛一棵有六十年樹齡、根深蒂固的橡樹,熊腰虎背,一雙手像車把式,誠實憨厚,正如她的貞操純潔無瑕一樣。在這樣一個女人身上能獲利多少,他看得清清楚楚。無論雄赳赳的臉上長滿的疣子,無論紫醬的臉色,無論青筋暴突的手臂,無論娜儂的破衣爛衫,都嚇不倒箍桶匠,盡管他當時還處在對女人會動心的年紀。于是他給可憐的姑娘衣著、鞋襪、吃住、工錢,使用她卻不過分斥責她。
大個子娜儂受到這樣的款待,高興得暗中流淚,便真心實意地依附于箍桶匠,而箍桶匠像對封建家奴一樣盤剝她。娜儂什么都干:做飯,洗涮,到盧瓦爾河洗衣,再扛回來;清晨即起,很晚才睡;在收獲季節給所有摘葡萄的工人做飯,不讓人撿地下的葡萄;像一條忠實的狗那樣保護主人的財產。總之,她對主人盲目信任,對他離奇古怪的非分之想一一服從,毫無怨言。在1811年那少有的一年,收獲葡萄要付出空前未有的辛勞,這時娜儂已經干了二十年,葛朗臺決意把他的舊表送給她,這是她從他那兒得到的禮物。盡管他也把自己的舊鞋丟給她穿(她穿著也合腳),但不能把每一季得到葛朗臺的鞋子也看作禮物吧,鞋子也真夠破舊的了。缺吃少穿使這個姑娘變得十分慳吝,葛朗臺終于像喜歡一條狗那樣喜歡她,娜儂心甘情愿地讓人在脖子上套上帶刺的項圈,連刺戳也不感到痛了。即使葛朗臺過于精打細算地切割面包,她也不抱怨。這戶人家的飲食制度十分嚴格,但從來沒有人生病,這種衛生上的獲益讓她感到快樂。再說,娜儂屬于家庭的一分子。當葛朗臺笑的時候,她也笑,同他一起發愁、挨凍、取暖、干活。在這種平等中,有著多么甜蜜的補償啊!主人從來不責備女傭,既不責怪她摘野杏或葡萄園的桃子,也不責怪她在樹下吃李子或油桃。在果實把樹枝壓彎的年頭,佃戶不得不拿果子去喂豬,葛朗臺對她說:“吃呀,娜儂,吃個飽。”
對一個從小受盡虐待,后來被人好心收留的可憐鄉下姑娘來說,葛朗臺老頭那種含混的微笑,是一道真正的陽光。再者,娜儂心地單純,頭腦狹窄,只能容納一種感情、一種想法。三十五年來,她總是記得自己光著腳,穿著破衣爛衫,來到葛朗臺老頭的工場前面,總是聽到箍桶匠對她說:“你要什么呀,小妞兒?”她的感激總是常新的。有時,葛朗臺想到這個可憐的女人從來沒有聽到過一星半點奉承話,不知道女人所能激起的柔情蜜意,到了將來在天主面前受審時,她能比圣母馬利亞還要純潔,他不禁產生惻隱之心,望著她說:“可憐的娜儂!”
他的感嘆總是引來老女仆難以名狀的目光。這個不時冒出來的感嘆,久已成為一條綿延不絕的友誼鎖鏈,每發一聲,就增加一個鎖環。這種出自葛朗臺內心,使老姑娘感激涕零的憐憫,有著一種說不清的可怕意味。這種吝嗇鬼的令人難以忍受的憐憫,在老箍桶匠心中喚起千百種快感,對娜儂來說卻是全部幸福。“可憐的娜儂!”這句話誰不會說呢?但從這句話的音調和神秘莫測的哀嘆中,天主會認出誰是善人。
索繆有大量人家對待仆人要比葛朗臺好得多,但是主人卻得不到仆人任何滿意的表示。由此讓人心存疑惑:“葛朗臺家究竟是怎樣對待娜儂,能使她這樣死心塌地,肯為他們往火坑里跳呢?”
廚房裝上鐵柵的窗子朝向院子,始終干干凈凈,收拾整齊,冷冷清清,是名副其實的守財奴的廚房,什么東西都不會糟蹋。娜儂晚上洗完碗碟,收好剩菜,熄滅爐火,便到與廚房隔開一條過道的廳堂去跟主人待在一起織麻。晚上全家人只點一支蠟燭就夠了。女仆睡在這條過道盡頭的一間陋室里,陋室由開向鄰家的小窗洞取光。她健壯的身體使得她睡在這樣一個小窩里而不受影響。她從屋里能聽到日夜都寂靜無聲的府邸的輕微響聲。她好像一條警犬,豎起一只耳朵睡覺,一面休息一面守夜。
屋子的其余部分,在故事的下文里還會描繪;但對全家奢華所在的廳堂的素描,已經可以令人想見樓上幾層的寒酸相了。
1819年11月中旬的一個傍晚,大個子娜儂次生起爐火。這一年秋天,風和日麗。這一天是克呂紹一家和格拉散一家牢記的日子。因此,六位主要角色準備好全副武裝,到廳堂里來相會,比一比誰的友情更好。早上,全索繆的人都看見葛朗臺太太和小姐在娜儂的陪伴下,到教區的教堂去望彌撒,人人都記得這一天是歐仁妮小姐的生日。因此,克呂紹公證人、克呂紹神父和克·德·蓬封先生算準了晚飯該結束的時間,急急忙忙趕在德·格拉散一家到來之前,來向葛朗臺小姐祝賀。這三個人捎來在自家小花房里采摘的大束鮮花。庭長要呈獻的那束花的花梗上,別出心裁地裹上一條有金色流蘇的白緞絲帶。早上,葛朗臺先生按照歐仁妮生日和本名節日這兩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立下的習慣,突然來到她的床前,鄭重其事地把他作為父親的禮物交給她,十三年來每次都是一枚稀有的金幣。葛朗臺太太一般根據情況送給女兒一件冬天或夏天穿的長裙。這兩件長裙,再加上元旦和父親的節日她得到的金幣,組成了大約五六百法郎的一筆小收入,葛朗臺喜歡看到這筆錢積攢起來。難道這不是把他的錢從一個銀箱放到另一個銀箱里嗎?可以說,是用喂小鳥的小棍兒去喂養他的女繼承人的吝嗇。他有時過問一下她的庫存有多少。葛朗臺太太的外祖父母從前也給過錢,對她說:“這是你將來結婚的壓箱古錢幣。”
用古錢幣做壓箱錢是一個古老的風俗,法國中部有些地方還很流行,并神圣地保存著。在貝里和安茹,一個姑娘結婚時,她的家庭或者夫家應該給她一個錢袋,根據財產的多寡,放上十二枚或者十二打,或者一千二百枚銀幣或金幣。貧窮的牧羊女如果沒有壓箱錢是不會出嫁的,哪怕只是大銅錢。在伊蘇登,至今還談論一個富有的獨生女,她的壓箱錢有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幣。卡特琳娜·德·梅迪奇嫁給亨利二世時,她的叔叔、教皇克萊芒七世送給她十二枚價值連城的古代金勛章。
吃晚飯時,父親看到女兒歐仁妮穿上新裙后顯得更美麗,喜盈盈地大聲說:
“既然今天是歐仁妮的生日,我們就生起爐火!圖個吉利吧。”
“小姐今年一準要成親了。”大個子娜儂拿走吃剩的鵝肉,一面說。鵝是箍桶匠家餐桌上的山珍。
“我看索繆壓根兒沒有配得上她的人家。”葛朗臺太太答上一句,一面膽怯地望望她的丈夫。以她的年紀,這副神態顯示出這個可憐的女人對丈夫唯命是從,逆來順受。
葛朗臺端詳了一會兒女兒,喜上眉梢地大聲說:
“今天她二十三歲了,這孩子,該為她操心了。”
歐仁妮和她母親心照不宣地互相瞧了一眼,沒有吭聲。
葛朗臺太太是個干瘦的女人,面色蠟黃,動作笨拙、遲緩,就像那種天生受欺壓的女人。她骨骼粗大,大鼻子,寬腦門,大眼睛,乍一看有點像既沒味道又沒汁水、棉絮般的果子。牙齒發黑,所剩不多,嘴巴四周滿是皺紋,下巴頗像木底皮面套鞋往上翹起的形狀。這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一個真正的拉貝泰利埃爾家的后代。克呂紹神父很會找機會地對她說,當年她比較漂亮。她居然也會相信。天使般的溫柔、像被孩子折騰的昆蟲那樣任人擺布、少有的虔誠、心靈保持不變的穩定、心腸慈善,這些使她得到普遍的同情和敬重。丈夫給她的零用錢每次從不超過六法郎。盡管相貌可笑,她的陪嫁和繼承到的遺產,卻給葛朗臺老頭帶來三十多萬法郎。她卻總是自慚形穢,感到寄人籬下,地位低賤。她心靈柔和,妨礙她起來反抗。她從來不要求一分錢,對公證人克呂紹要她簽字的文件不表示一點異議。這種埋在心底的愚蠢的傲氣以及葛朗臺始終不了解反而傷害的高尚的心靈,支配著這個女人的行為。
葛朗臺太太總是穿一件淡綠色綢裙,照例要穿上一年,披著一條棉質的白色大圍巾,戴一頂縫制的草帽,幾乎總是系一條黑色塔夫綢圍裙。她很少出門,鞋子很省。總之,她從來不想為自己要點什么。因此,葛朗臺有時想到,自從上次給過她六法郎,已過去很長時間,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便在出售當年收成的契約上,要買主給她一些贈予。向葛朗臺買酒的荷蘭人或者比利時人所給的四五枚金路易,構成了葛朗臺太太每年可觀的收入。但是,一旦她收到五枚金路易,仿佛他們的錢是共有的,她的丈夫常常對她說:“借幾個銅板給我好不好?”可憐的女人由于聽她懺悔的神父對她說,她的丈夫是她的老爺和主人,所以很高興能為他干點事,一個冬天下來,便在別人贈予的錢中還了他好些。葛朗臺從口袋里掏出每個月的零花費,買針頭線腦呀,買女兒的衣服呀,把錢袋扣上以后,他不忘記對妻子說:
“還有你,孩子他媽,你要些什么?”
“孩子他爸,”受到做母親的尊嚴的激勵,葛朗臺太太回答,“我再說吧。”
這種崇高是白費心思!葛朗臺自以為對妻子十分慷慨大度。像娜儂、葛朗臺太太、歐仁妮這樣的人,如果哲學家遇到了,不是很有理由覺得嘲諷是天主的本性嗎?在次提到歐仁妮的婚事那餐晚飯以后,娜儂到葛朗臺先生的臥室去拿一瓶黑茶子酒,下樓時差點摔跤。
“大笨蛋,”她的主人對她說,“你呀,你也像別人一樣摔跤嗎?”
“先生,是您的樓梯踏板不行了呀。”
“她說得對。”葛朗臺太太說,“你早該叫人來修了。昨天,歐仁妮差點扭了腳。”
“好吧,”葛朗臺看到娜儂臉色慘白,對她說,“既然今天是歐仁妮的生日,你又差點摔跤,喝一小杯黑茶藨花子酒壓壓驚吧。”
“當真,這杯酒是我掙來的,”娜儂說,“換了別人,會把瓶子摔碎,可是我寧愿摔斷手臂,也要把瓶子舉起來。”
“可憐的娜儂!”葛朗臺一面給她斟酒一面說。
“你扭傷沒有?”歐仁妮關心地望著她說。
“沒有,我把腰一挺就站穩了。”
“好吧,既然今天是歐仁妮的生日,”葛朗臺說,“我去替你們修踏板吧。你們這些人呀,就不知道踩在角上結實的地方嗎?”
葛朗臺拿走蠟燭,讓妻子、女兒和女仆坐在除了壁爐里熊熊的火焰照亮以外沒有其他亮光的黑暗之中,徑自走到烤面包房去找木板、釘子和工具。
“要不要給您幫忙?”娜儂聽到他在樓梯上敲打,向他喊道。
新書)歐仁妮·葛朗臺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
巴爾扎克(1799—1850),19世紀法國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歐洲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和杰出代表。法國現實主義文學成就者之一。卷帙浩繁的巨著《人間喜劇》共91部小說,在文學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書中描繪了2400多個人物,充分展示了19世紀上半葉法國社會生活,是人類文學史上罕見的文學豐碑,被稱為法國社會的“百科全書”。《歐仁妮葛朗臺》和《高老頭》被公認為他的代表作。 譯者簡介 鄭克魯,上海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博士后流動站負責人,國家重點學科上海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學科點負責人,曾獲多項上海及中國社科院科研成果獎。著有專著《法國文學論集》《繁花似錦——法國文學小史》《雨果》《情與理的王國——法國文學評論集》等,譯著有《基督山恩仇記》《沙漠里的愛情》《魔沼》《雨果散文》《卡夫卡》等,主編了《外國文學作品提要》《法國文學譯叢》《外國文學史》《外國文學作品選》《外國現代派作品選》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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