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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分析 版權信息
- ISBN:9787544794022
- 條形碼:9787544794022 ; 978-7-5447-9402-2
- 裝幀:一般膠版紙
- 冊數:暫無
- 重量:暫無
- 所屬分類:>
愛的分析 本書特色
▲ 一卷富有人情味的批評小書,一本“好看”的文學愛好者必讀書 ▲ 李敬澤誠意推薦,青年批評家岳雯蕞新文學評論集 ▲ 關注新世紀文學議題,折射二十年時代變遷 關注新議題: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來的長篇小說全景、新時代的女性意識與女性書寫、“好人”定義的變遷、長篇小說開頭的變化 重讀實力作家:馮驥才、梁曉聲、金宇澄、王安憶、鄧一光、阿來、馮良、葉舟 ▲ 新一代文學批評之聲,對同業者的鼓舞與呼喚 在新時代的大變面前,之前關于文學的種種闡釋、想象與期待都可能失效。新一代批評家,正在超越以往的慣性,以世界性的眼光和胸懷,應對文明的差異乃至沖突,迎接新的挑戰。 站在時代的十字路口,岳雯向同業者發出鼓舞:讓我們共同去愛,去分析。
愛的分析 內容簡介
《愛的分析》是批評家岳雯的蕞新文學評論集,分為三輯。輯一從宏觀角度描繪了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來的長篇小說景觀,研究了新時代的女性意識與女性書寫、“好人”定義的變遷、長篇小說開頭的變化等,由此折射出小說家對于世界、對于我們所處這個時代的理解的更易。輯二是作家作品分析,聚焦馮驥才、梁曉聲、金宇澄、王安憶、鄧一光、阿來、馮良、葉舟八位作家,展現了岳雯近年來鮮活的文學批評風貌。輯三是靈動的小品文,談《紅樓夢》,談她愛的文學體裁,談她與文學的相逢……由巨至微,完成一次對批評家岳雯文學生活的完整說明。
愛的分析 目錄
從何開始:長篇小說開頭研究
好人的故事
重新理解女性意識與女性書寫
二十一世紀二十年:長篇小說的“世界”
輯 二
雙重意識——從《長恨歌》到《繁花》
愛的分析——馮良《西南邊》
安魂——阿來《云中記》
人的狀況、限度與可能——鄧一光《人,或所有的士兵》
平民中國的道德視域——梁曉聲《人世間》
新的地方意識的興起——葉舟《敦煌本紀》
“藝術的圣徒”——馮驥才《藝術家們》
輯 三
小說之可說與不可說
老之將至,何枝可依
像生活一樣的文學
當我們談論短篇小說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么
殺人游戲,或相遇
愛的分析 節選
好人的故事 一 在這個封閉的小團體里,他們宣布他為好人。 他是誰?他是嚴歌苓小說《芳華》里的主人公劉峰。他們又是誰?他們是劉峰的戰友們,某部隊文工團的少男少女。 什么樣的人,才擔當得起“好人”這一稱謂呢?或許,這個問題沒能那么輕易回答,至少,我們得在具體的場景里,在這可信的人間小心翼翼地做出自己的辨析。 時間坐標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空間坐標是一幢顫顫巍巍、注定要消失在時間煙塵里的紅樓。那個時候,關于好人,有鮮明的人物形象——雷鋒。是的,那個過早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卻在領袖的題詞里永垂不朽的年輕士兵,被公認為是好人的典范。 于是,我們的劉峰,諢號就是雷又鋒。他也確確實實是一個雷鋒式的人物。他每天要幫孤苦殘疾的男孩挑兩擔水;他真心實意地理解那個在起過紅苕的田里再刨一遍的老太太;他是全團的修理工,哪兒需要他,他都會被請過去敲敲打打:是的,正如所有人看到的,他盡己所能地幫助每一個人。 倘若在你的生活中出現了這么一位雷鋒式的人物,或者更進一步說,倘若你就是劉峰的戰友們,你是會仰望他還是俯視他?你是會視他如兄如友,親近他尊敬他,還是會避而遠之,質疑他打擊他?或許,做出選擇的不是我們,而是一個時代。 深受個人主義洗禮的嚴歌苓不會相信生活中會有如此純潔的不帶任何雜質的“好”——“好”大約只能作為理想存在于想象之中,而當現實世界出現了“好人”的時候,要么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要么是這個人頗為可疑。 好吧,沿著這個思路,讓我們再打量一下劉峰這個人吧。相貌么,平淡無奇。出身呢?他是因為跟頭翻得好從某野戰軍的工兵營里給挑到了文工團。同那些具有文藝天賦的戰友相比, 劉峰顯然在專業上不那么出眾。揣度,大概就是從這里開始了。“這是個自知不重要的人,要用無數不重要的事湊成重要。他很快在我們當中重要起來。”這句話,出自“我們”之口。而“我們”相信,劉峰的“好”不過是一種彌補需要,彌補才干不足, 進而在一個小團體里掙得自己的位置。換句話說,所有的利他行為背后,其心理根源卻是利己的。這是“我們”對于“好” 的讀解,只有這般讀解,“好”才有了人性根源,才能存活下來。關于這一點,劉峰是怎么想的?不僅“我們”不知道,作為讀者的我們盡管被允諾了更大范圍的知情權,卻依然是不知道的。好人劉峰如此平淡,又如此神秘,在小說中,他始終封閉他自身,拒絕向我們泄露他的所思所想,也未曾留下一點半點蹤跡讓我們得以追蹤“好”的來源。這個“好”簡直就像一個燙手山芋,嚴歌苓似乎也不知道到底該拿這個“好”怎么辦。嚴歌苓需要重新找到一根釘子,這根釘子將重新定義內涵和外延都有些模糊的“好”。 這根釘子是什么?嚴歌苓的邏輯是,一個全然無私對待他人的人,*沒有辦法處理的是愛的問題。因為,一旦涉及愛, 必然要將自我放置進去。而那個時代所標識的“好”,是沒有給自我留下太多的余地的,或者說,是要將“自我”清洗出去。所以必須讓劉峰遇到愛,只有被愛試煉,“好”才能在時代的放大鏡下顯露真形。 好人遇到愛情會怎樣?他像這世間所有為愛沉醉的人一樣,小心翼翼地仰望心中的女神,付出艱辛的努力以期一步一步接近愛情。然而, 嚴歌苓殘酷地認為, 好人是不會得到愛情的。“ 如果雷鋒具有一種弗洛伊德推論的‘ 超我人格(Super-ego)’,那么劉峰人格每向此進化一步,就是脫離了一點正常人格,即弗洛伊德推論的摻兌著‘本能(Id)’的‘自我(Ego)’。反過來說,一個人距離完美人格‘超我’越近, 就距離‘自我’和‘本能’越遠,同時可以認為,這個完美人格越是完美,所具有的藏污納垢的人性就越少。人之所以為人,就是他有著令人憎恨也令人熱愛、令人發笑也令人悲憫的人性,并且人性的不可預期、不可靠,以及它的變幻無窮、不乏罪惡、葷腥肉欲,正是魅力所在。”那些所有在愛情生活中收到“好人卡”的人大概都會心有戚戚吧,是的,在感情的疆域,“好人”常常意味著乏味、無聊,無法喚起強烈的對等感情的人。說某人是好人,往往意味著你不想同這個人發生能量交換,不愿意回應他的感情。 進一步,嚴歌苓將“我們”對好人的愛無能與“我們”對好人的認知聯系起來。“我們由于人性的局限,在心的黑暗潛流里,從來沒有相信劉峰是真實的。假如是真實的,像表面表現的那樣,那他就不是人。哪個女人會愛‘不是人’的人呢?”換句話說,像劉峰這樣的好人在邏輯上陷入了兩難境地。如果他一切都是虛偽的,都是在裝作像一個好人一樣生活,那么,他就是不折不扣的偽君子。在我們的現實語境中,偽君子甚至比不上真小人。如果他一切都發自內心,是真實的,那么,他就是神一樣的存在。而神,是不會被認為是我們中的一員,更遑論與之產生感情。這就注定了,“好人”不會為劉峰的愛情帶來加持,助其成功,反而會令其一敗涂地。 這就看出好人敘事與英雄敘事的不同了。英雄是一定會得到愛情的,沒有愛情的英雄簡直人神共憤。可是,好人呢?他似乎不配也不會得到愛情女神的青睞。如果說,英雄是在智慧或勇氣的層面不斷拓展我們的想象,那么,好人就是在善或道德的層面同樣拓展我們的想象。可是,為什么好人無法得到英雄一樣的待遇?難道,英雄不應該首先是一個好人嗎?難道,好人本身不就是現實生活中的英雄嗎?我們在內心將好人和英雄分類存放的時候,意味著我們在潛意識中如何對待善呢?或許,英雄象征著我們生命中對既定生活秩序的破壞那一端,是生命中的煙花與奇跡; 而好人則象征了對秩序的捍衛,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乏味和無趣。 如果,讓好人顯示出欲望,顯示出與“我們”一樣真實的人性,我們是否就會接納好人為自己人,從此好人就將在世俗生活中尋找到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幸福地生活下去?不,嚴歌苓再次殘酷地告訴我們,你要這么想,你是將生活當作了童話。劉峰的故事繼續著。是的,他僅僅只是表露了對丁丁的愛, 就足以將他的人生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他的那一點純真的愛意在訊問過程中被引導到了他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地方,被圍觀被批判,直到體無完膚、面目全非。 為什么像劉峰這樣一個處處以幫助他人為己任的好人,在遇到麻煩的時候,不但沒有收到之前他付出的善意,反而被落井下石,深陷于周圍人的深深惡意中?或許是因為時代吧。嚴歌苓嘆息說,她曾經經歷了一個以“講壞話”為正義和榮耀的時代,在劉峰遇到這樣一場“事故”的時候,“講壞話”本能地成為人們共同的選擇。就連劉峰自己,不也得把自己說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么? 可是,誰能保證說,將整個故事換一個時代,劉峰就能獲得不一樣的結局。是的,我們都清楚,一切不會有什么不同,劉峰仍然會被眾人背棄,只是背棄的形式不同罷了。對此,嚴歌苓有一番頗為弗洛伊德的分析:“因為我們的卑瑣自私,都是與生俱來,都被共同的人性弱點框定,我們恨,我們無奈,但我們又不得不跟自己和解,放過自己,我們無法懲罰自己,也沒有宗教背景和境界想到‘原罪’。而我們的丑惡一旦發生在劉峰身上,啊,他居然也包含著我們的不堪,標兵模范都擋不住他本性中那個觸摸,他也是我們!他是個偽裝了的我們!好了, 我們所有的自我嫌惡不再忍受了,劉峰就是我們想臭罵抽打的自我,我們無法打自己,但我們可以打他,打得再痛也沒關系。”“一旦發現英雄也會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會格外擁擠。我們高不了,我們要靠一個一直高的人低下去來拔高, 要靠相互借膽來體味我們的高。”真的是那樣嗎?我們真的是因為自我嫌棄才會對劉峰如此毫不留情的嗎?問題是,我們真的接納過劉峰成為我們自己嗎?劉峰因為善獲得了許多人世間的褒獎,我們難道不是在那個時候就在等待褒獎化為烏有的那一刻嗎?我們真的像我們的傳統所教導我們的那樣,發自肺腑地珍視善,視善德為人變得更好的可能嗎?一時間,我都不敢深想這心靈深處回蕩的種種追問。 甚至,連命運也加入我們,一起參與到對好人的捉弄中。“觸摸”事件,仿佛開啟了多米諾骨牌。劉峰的命運,像坐過山車一樣,從高點瞬間滑落。因為“觸摸”事件,他被下放伐木連當兵,緊接著,他回到了過去的老連隊,在中越邊境沖突的時候上了戰場,并在戰場上丟掉了一只胳膊。時代的車輪迅速向前,斗轉星移,一日千年,好人依然沒有獲得好報。他艱難地掙扎在市場的泥沼里,卻并沒有像傳說中的弄潮兒那樣分得時代的紅利。平淡、灰暗、不乏窘迫的人生,在小說中,他是*早謝幕的那個人——似乎只有他從這個世間消失了,我們才能坐下來,好好地哀嘆一番好人的故事。 當然,這世間也不是一味的黑暗,好人也會獲得情感的回饋。小曼對于劉峰的感情,似乎可以看作對于好人的小小酬答。可問題是,正像丁丁沒有呼應劉峰的感情一樣,劉峰也沒有呼應小曼的感情。兩個人,更像是在命運的手掌間相濡以沫的難友。那小小的微火,似乎不足以滋養一個好人的精神世界。所以,直到*后,在“我們”看來,劉峰的人生仍然是平凡甚至稱得上貧瘠的。這大約是無情的人世對于好人的描繪。 現在,我們大約對好人看得更清楚了:好人是去欲望化的崇高客體,他無法與周圍的人群產生聯系,發生情感交換,對, 哪怕是觸摸都不可以。好人注定了會被人群所放逐,過一種顛沛流離的生活。嚴歌苓更果斷,她說: 他是個當今誰也不需要、誰也不尊重的人了,這種人就叫“好人”。 如果這就是我們關于好人的定義,如果我們的生活不能給好留下一席之地,這是多么可怖的事情。這樣的人世,再光色鮮美,也不值得一過。 二 任曉雯大概也贊同嚴歌苓關于好人的定義,所以,她直接給她的主人公取名叫“沒用”。她的長篇小說就叫《好人宋沒用》。 任曉雯不是在圣徒、英雄的尺度上塑造好人。她筆下的宋沒用,像劉峰一樣,是這浩蕩人世的一粒塵埃,平凡得幾乎叫人記不起她的模樣。 那么,宋沒用又是如何以她漫長而不易的一生,承擔起好人之身的呢?對于這個問題,說實話,我有幾分遲疑。顯然,宋沒用不像劉峰那樣有著雷鋒般的辨識度,她似乎只是一個普通人,普通得不足以擔當好人之名。但是任曉雯這般肯定,不惜以此命名,自然有她的道理。或許在她看來,好人是需要小心辨析的,我們需要在一個普通人身上發掘出好人的光芒。 宋沒用的生活穿越了動蕩不安的歷史,但并不開闊。相反, 她的生活就是局限在她與身邊少數幾個人的交往之中。而這少數幾個人,*重要的組成部分,就是她的親人。對于她的親人, 不管那些人怎么待她,宋沒用有一股子自虐般的犧牲精神,仿佛她活著的全部目的,就是讓她的親人活下去且活得好。作為窮人家的女兒,被取名叫“沒用”,單從名字里就能聽出親生父母對她的嫌棄。母親,那個書本里歌頌了一萬遍的母親,是怎么對待她的?“她像對待一條狗似的,對待這個女兒。”種種遭際,盡在此中。可是,真到了要緊關頭,是她守在母親身邊, 陪著她,親眼看到人究竟要遭多少罪,才會挺到再也挺不下去。對于母親,盡管心里有怨言,但行為上,她是至誠至孝的。對待哥哥宋大福她也是這般。這個哥哥,待她實在算不上好。當漢奸那會兒吃香的喝辣的時候,完全沒想到過她,待到落魄之時,卻纏住她,訛詐她,只管要她養著他。宋沒用呢,卻在他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她決定待他好一些,又似感覺來不及了。‘我怎會餓死你呢,’她聽見自己說,‘有我一口飯,就有你一口飯。’”是啊,宋沒用的世界就那么大,周邊擠擠攘攘的都是她的親人,父親、母親、哥哥、兒子、女兒。她將自己完全奉獻給他們,哪怕自己過得不好,也要盡自己所能讓他們過得好一些,盡管她的力量是那么微弱。這是宋沒用*樸素的人生哲學。而這人生哲學的基礎又是如此簡單——她和他們之間,血脈相連。她在他們身上,看到她自己。 她對親人的忘我付出,能讓她稱得上好人嗎?我們還應該考察一下她對待他人的態度。宋沒用和倪路得的關系,應該是一個標本。在宋沒用帶著孩子,被鳩占鵲巢走投無路之時,是倪路得收留了她,給了她遮檐的屋頭,讓她得以憑借雙手,將一群兒女養大成人。說起來,倪路得給予宋沒用的,是活命之恩。可是,當“文革”的潮水席卷一切,倪路得一家掙扎在運動之間,甚至有性命之虞時,宋沒用陷入了深深的懷疑中。“宋梅用回憶著,覺得善太太未免過于殷勤。人世間的道理,你幫我,我也幫你。你算計我,我也算計你。哪有送這送那,不求回報的。莫非真有什么陰謀。……善太太雖然好,她的男人卻不大好。”懷疑之間,她將倪路得贈送給她的一件體面的衣服扔了出去。雖然在倪路得離開之際,宋沒用謹慎地表達了善意, 但在我看來,這善意較之于倪路得對她的恩情,實在是過于微弱了。是我對好人要求太高嗎?你也許會批評我說,在那樣一個勢大于情的時刻,要求一個人不顧惜自己,逆時代潮流而行, 委實不容易。可是,成為一個好人,難道不應該披荊斬棘地從時代的洪流中越過,在捍衛什么的時候成為他自身嗎? 從這個角度看,我更傾向于認為是倪路得而不是宋沒用更符合我對好人的期待。在宋沒用和倪路得分開之際,宋沒用說:“善太太,再見,你是好同志,很好很好的同志。”是的,我也想這么說,“善”和“好”,真是讓倪路得這個人熠熠生輝,讓人心生向往。只可惜這么一個好人,在與宋沒用分別之后就消失了,再也不見蹤影。 在回答為什么“好人”和“沒用”這兩種看似有些矛盾的設定卻恰恰是主角宋沒用身上*突出的特征時,任曉雯說:“《圣經》里說:‘沒有好人,連一個也沒有。’倘若要我塑造一個全然高潔的人物,我想我是塑造不出來的,因為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宋沒用當然不算道德楷模,她身上有懦弱、自私、狡黠、隨波逐流的地方,在人生*重大的事情上也并非完全明白。但她心地柔軟,常有憐憫,這讓她在黑暗之中,依然存留人性的光芒。”好吧,在嚴歌苓那里,“人性”這個詞,是與局限啊,黑暗啊,欲念之類的連在一起的,而在任曉雯那里,“人性”是跟光芒連在一起的。由此可見,“好人”在嚴歌苓和任曉雯那里, 是有著不同的等級標準的。嚴歌苓堅決認為,“好人”是超越了人性的,是一個*高標準,而在任曉雯那里,只要有人身上的美德,哪怕不那么完美,也是一個“好人”。對待“好人”這一概念的差別,固然與“好人”詞義本身的含混有關,某種程度上,也與一個時代對待“善好”的觀念有一定的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說,或許,我們正生活在一個不斷下墜的時代。 好人的標準固然有差別,但是好人的遭遇卻是相似。劉峰是如何在他所付出心血的人群中碰壁的,宋沒用就是如何在她的親人中逐漸失去自己,真的成了一個“沒用”的人。固然,宋沒用不像劉峰那樣被集體放逐,但是沒有一個人想深入她的精神世界,關心她的喜怒哀樂。繼子滬生是唯一心疼她的人,卻因為自己的感情,遠離了她,叫她“就當沒我這個人”。兒子兒媳在生活中、在情感上離她越來越遠。一個人老去,就逐漸從有用變成了沒用。她像劉峰一樣,越發感到了人世的孤獨,盡管這孤獨她說不出也道不明。這孤獨,只能是讀者替她發現的。而發現這孤獨所在,文字就有了重量,一下一下地砸到了人心里去。同《芳華》一樣,任曉雯也寫到了好人的死亡。“宋沒用聽不見了,她進入一條黑色甬道。往事一幀一幀浮現。*微小的細節,*陌生的人物,都歷歷可辨。仿佛宋沒用此生度過的所有時間,都被收藏起來,突然一秒不落地全數交還給她。她領受到某種感情,讓她溫暖而安全,再沒有缺憾。一團人形的強光籠罩她。七十四歲的宋沒用,回到了*初之地。”嚴歌苓慨然于好人的死亡如此潦草,而在任曉雯的筆下,宋沒用猝不及防的死亡反而是“溫暖而安全”的,仿佛只有死亡才能抵消人世間的一切不如意,重新獲得新的生命。這似乎更加令人悲哀。 通過他們浮皮潦草甚至不乏荒誕的死亡,我們基本可以確認,好人,其實就是弱者。“好”并不能幫助他們理解世間的運行邏輯,改善自己的命運;更遑論對他人施加影響,進而作用于社會。“好”成了讓人心生憐憫的東西。是什么時候,中國古人“內圣外王”的理想在我們腳下碎落,變成了被俯視的事物?想到這里,一陣惘然。 三 石一楓會認為《心靈外史》中的大姨媽王春娥是個好人嗎? 對于這個問題,我猶豫再三。如果我向他求證,他也許會掛著一貫的帶著些許狡黠些許忠厚的微笑說,你認為是就是吧。對于一個以現實主義為旗幟的作家而言,大概是不好將人簡單分為好人或者不那么好的人吧。那么,讓我們轉換一下思路,大姨媽對于小說的敘述者“我”,也就是楊麥來說,這個問題就簡單多了。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是的,她是一個好人。 她當然是一個好人。在親生父母關系破裂,楊麥感覺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候,大姨媽來到了他的生活中,把他從準孤兒狀態中拯救出來。她真心關心他,不放棄他。就連楊麥的媽媽都覺得楊麥無所謂的時候,大姨媽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人只要活著,怎么能湊合?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比別人差一截。”對于楊麥的生長發育遲緩,大姨媽深覺自己有責任。面對深信不疑的氣功大師和“寶貴”的接受大師發功的唯一機會時,大姨媽無私地奉獻給了他。 奉獻,是好人人格的核心。在面對諸如此類的抉擇的時候,好人*先放棄的是自己。在利他和利己之間,好人會選擇利他。是奉獻讓我們和他人緊密聯系在一起。“她的眼淚從斜上方墜下來,落到我的臉上,和我的眼淚混合在了一處。眼淚難分彼此,仿佛寓意著世界上所有的悲傷都是同一種悲傷。”“我走在陌生、頹敗的路上,感到我的孤獨就是大姨媽的孤獨,我的傷感就是大姨媽的傷感,我的迷惘就是大姨媽的迷惘。”也只有好人讓我們深刻意識到,我們和他人其實是一體的。這樣一種連接感, 是十分寶貴的感情。這也是楊麥在成年之后一直鍥而不舍地尋找大姨媽,不惜一切努力要把大姨媽從她的生活中拯救出來的根本原因。 是的,你已經猜到了,像劉峰、宋沒用一樣,大姨媽自始至終也未能獲得好的生活。在中國社會轉型的幾十年,她幾乎趕上了每一個關口的變化,親身體驗了在每個重要變化發生之時生活的混沌、無序,這么說吧,她應該算得上是變化所付出的“代價”。從北京到河南,從國企職工到“分享艱難”,從陷入傳銷的泥沼到轉信基督教,結婚,生不了孩子,離婚,這就是大姨媽一生的簡史。在許許多多人通過變而變得更好的時候, 她被遠遠甩在后面。每一次,她都努力想跟這個時代同步前進,但只能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直到陷入絕望。 為什么好人不像歌兒里唱的那樣“好人都會有好報”呢? 當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小說里遭遇好人的遠遠談不上好的人生時,這個問題大概就躲無可躲了。這固然是因為作文的需要—一帆風順、事事順遂的人生,不必說生活里本身都很罕見,更不用說也不會成為小說家偏愛的素材。但是,好人一定要生活得這么悲慘嗎? 這悲慘里,有時代的因素,有命運讓人身不由己的成分, 除此之外,好人自己需要對不好的生活負責嗎?仍然以大姨媽為例。事實上,她的每一個選擇,都無不讓人扼腕嘆息。她在剛一出場的時候,就是氣功大師的忠實信徒。當還是孩子的楊麥都明明白白表示“不信這一套”時,大姨媽仍然執迷不悟。而楊麥的父母,更是認為大姨媽腦子壞掉了。到傳銷階段,當楊麥歷經千難萬險,在傳銷團伙里臥底找到大姨媽,想要帶她逃離這一切的時候,大姨媽卻堅決不愿配合,甚至讓楊麥差點丟了性命。為什么對于顯而易見的事實,比如氣功、傳銷,大姨媽這么個好人卻執迷不悟呢?小說中,石一楓不時讓大姨媽向楊麥,也向讀者傾訴,以期讓我們理解她——“我的腦子是滿的,但心是空的,我必須得相信什么東西才能把心填滿。你說人跟人都一樣,但為什么別人可以什么都不信,我卻不能? 我覺得心一空就會疼,就會孤單和害怕,我好像一分一秒也活不下去了,好像所有的日子全都白活了,好像自己壓根兒就不配活著……我就想,信什么都無所謂了,關鍵得是先找個東西信了,別讓心一直空著……” 石一楓試圖讓這番頗為文藝的話來解釋為什么大姨媽不停地信仰那些我們看來根本就是荒誕的事情。他的重心在“心”。但在我看來,“腦子”恐怕是另外一個核心要素。大姨媽說自己“腦子是滿的”,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說,當她全盤接受了她所相信的事情,她的頭腦再也無法接受相反觀點的質疑。除了一根筋地在現有道路上狂飆突進,她似乎沒有別的道路可以走了。 這似乎可以看作是當下小說中對于好人的一種共同想象: 智性的缺失。“好”的意義是德性上的,奉獻、犧牲、忍讓、利他等等都可以成為描述好人的詞匯,這些詞匯是一個向度上的。然而,在智性這一向度上,好人則普遍表現出了相對的匱乏。兩者疊加起來,共同構成了好人的現實,以及命運。“好人”, 我在心里默念這個詞,不期然從中品出了同情、憐憫、反諷等種種復雜的況味。 四 何為好人,從來沒有得到過清楚的規定。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憑借積累的經驗模糊地判斷,誰是好人,誰不是好人。而判斷的標準也在時刻發生游移。 有時候,我們把那些善良過度的人稱為好人。鐵凝在一篇文章里引用的一位詩人是這樣敘述小狗的善良的:它的善良恰如其分,不比善良少,也不比善良更多。劉峰的故事就是一個人如何因為泛濫的善良而被非人化的故事。在故事的后半部分, 劉峰依然在勤勤懇懇地投遞他的善良,只是,投遞有著具體的對象,且接收到了對象的正面反饋。善良,必須是一個雙向流動過程,否則,就是對善良的濫用與踐踏。劉峰的故事給予我們的啟示是,成為一個好人,得學會適度善良。善良,必須和一個人的能力相匹配。超越了個人能力的善良,會成為老好人, 而不是好人。 有時候,我們把那些軟弱的人稱為好人。當宋沒用兩次面對鳩占鵲巢卻一再屈服,每次都落荒而逃時,我們說她是好人; 當宋沒用迫于形勢甚至懷疑起對她有恩的人時,我們說她是好人。一個軟弱的人,即使因為被憐憫與同情而獲得小小的償報, 這也絕不是好人有好報的生動說明,相反,軟弱只會助長強權。軟弱從來都不是正義的守護者,它只會擾亂人類共同體中的秩序,讓我們陷入更深的混沌。 有時候,我們把那些憑借自己一腔善意行事,卻因為缺乏對事務的明智判斷而屢屢偏離軌道的人稱為好人。智慧,應該成為善意的翅膀;善意,是智慧的導引。兩者不是此消彼長的關系,而是互相合作的友伴。而現實是,我們屢屢輕視善意,并不惜將善意與愚蠢捆綁,以顯示其合理性。長此以往,好人可能不僅不再成為我們的向往,而且逐漸從我們的世界消失。 書寫源于匱乏。我們反復想象一個好人,是因為“好人難尋”么? 我們在不斷涂抹一個“好人”的形象,故事也許千差萬別, 人物的精神底色卻差不太多。 我們用反諷的語氣談論著“好”,是為了掩飾我們已經無法體驗“好”所帶來的崇高感了嗎? 我們如此珍視“好”的價值,卻又在不知不覺中降低了“好”的標準。“善與美”的世界已經被遺忘了,只有少數心靈仍在頑固地追尋。
愛的分析 作者簡介
岳雯,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研究員。著有《沉默所在》《抒情的張力》。獲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南方文壇》《揚子江文學評論》優秀論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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