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网(原中国图书网):网上书店,中文字幕在线一区二区三区,尾货特色书店,中文字幕在线一区,30万种特价书低至2折!

歡迎光臨中圖網 請 | 注冊
> >
喬伊斯精選集

包郵 喬伊斯精選集

出版社: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時間:2001-01-10
開本: 32 頁數: 21
讀者評分:4.5分6條評論
本類榜單:小說銷量榜
中 圖 價:¥17.3(4.6折) 定價  ¥38.0 登錄后可看到會員價
加入購物車 收藏
開年大促, 全場包郵
?新疆、西藏除外
溫馨提示:5折以下圖書主要為出版社尾貨,大部分為全新(有塑封/無塑封),個別圖書品相8-9成新、切口
有劃線標記、光盤等附件不全詳細品相說明>>
本類五星書更多>

喬伊斯精選集 版權信息

  • ISBN:9787540216016
  • 條形碼:9787540216016 ; 978-7-5402-1601-6
  • 裝幀:暫無
  • 冊數:暫無
  • 重量:暫無
  • 所屬分類:>

喬伊斯精選集 本書特色

《喬伊斯精選集》屬外國文學名家精選書系,“精選書系”的編選工作都在研究基礎上進行,每一種書的編選者皆為該作家的權威研究者或著名翻譯家,外國文學研究界翻譯界的眾多一流學者、教授都在書系中擔任編選者,如許淵沖、鄭永慧、桂裕芳、羅新璋、李玉民、沈志明……編選者陣容之強、層次之高在國內同類書籍中,可謂首屈一指。品評名家 名作 名譯 名編精選探討內心的深邃思考,表現生活的厚重張力

喬伊斯精選集 內容簡介

本書精選喬伊斯——二十世紀西方*有影響、也“*有爭議”的小說家作品,對其長篇小說《尤利西斯》進行節選,并收錄其短篇小說、詩歌作品。

喬伊斯精選集 目錄

編選者序劉象愚詩歌室內樂(節選) 劉象愚譯短篇小說亡人 劉象愚譯長篇小說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黃雨石譯尤利西斯(節選) 劉象愚譯喬伊斯生平及創作年表 劉象愚編
展開全部

喬伊斯精選集 節選

《喬伊斯精選集》作者詹姆斯?喬伊斯(1882-1941)是二十世紀西方*重要,*有影響,也是引發爭論*多的小說家之一。近一個世紀以來,圍繞他的爭論始終沒有停息過。推崇他的人把他與莎士比亞、巴爾扎克等*偉大的作家相提并論,反對他的人認為他的創作艱深、晦澀,一味玩文字游戲,可讀性差,不能代表現代文學的方向。但是盡管在認識與評價上存在分歧,研究他的隊伍和規模卻越來越壯大,研究的內容越來越深入,而且,越來越多的人認識了他對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巨大影響,承認了他在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中不可替代的地位。他被看作“意識流”小說和一種嶄新文體的開創者。他的《尤里西斯》與艾略特的《荒原》一起被公認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經典作品。

喬伊斯精選集 相關資料

短篇小說亡人劉象愚譯樓房管理員的女兒莉麗跑得飛快,兩腳好像都要離地了。她剛把一位先生領進底層辦公室后面小小的餐具間,幫他脫掉大衣,前門的門鈴又丁零當啷地響了起來,她只好急匆匆地奔出空空的過道,去接待另一個客人。幸好不用她也去接待女客人。凱特小姐和朱麗亞小姐想到了這一點,于是便把樓上的浴室改做了女客們的化妝室。凱特小姐和朱麗亞小姐此刻正在那兒,東拉西扯地瞎聊,呵呵地笑著,大驚小怪地咋呼著,還輪流走到樓梯口,順扶手欄桿向下張望,朝樓下的莉麗喊,問她來的人是誰。莫坎家小姐們一年一度的舞會,從來都是大事兒。認識她們的每一個人都要來,家庭成員,家里的老朋友,朱麗亞唱詩班的隊員,凱特教過的那些已經成年的學生,甚至瑪麗·簡的一些學生也要來。沒有一回辦得不熱鬧。多年以來,這舞會已經辦出了獨特的風格,人們都還記得,凱特和朱麗亞自從哥哥派特去世后,從斯托尼·巴特爾街那幢房子里搬出來,帶著惟一的侄女瑪麗·簡住進厄舍島這幢幽暗、破舊的房子以后,就一直在辦這舞會。她們從樓下做糧食買賣的富勒姆先生手上租了樓上一層,那已經是三十年前了。瑪麗·簡那時還是個穿短衣褲的小女孩,現如今已經是家里的頂梁柱了,因為她是海丁頓路教堂的風琴師,掙錢養家主要靠她。她是皇家音樂學院出身,每年都要在老音樂廳樓上開一次由學生們演奏的音樂會。她的許多學生都是金斯頓和達爾基一帶闊人家的子弟。她的姑媽們盡管年事高了,可也都要盡自己的一份力。朱麗亞雖然已經兩鬢花白,依然是亞當與夏娃教堂唱詩班的第一女高音;凱特身體太虛弱,不能到外面到處跑動,就在后面屋里用那架老式方形大鋼琴給初學者上啟蒙音樂課。樓房管理員的女兒莉麗給她們做家務。雖然她們的生活不算寬裕,她們相信必須得吃好,因此每樣食品都要最好的:帶菱形骨的牛腰肉、三先令四分之一磅的名貴茶葉愛爾蘭茶葉店通常以四分之一磅為計量單位,當時一般茶葉四分之一磅的價格為八九便士,而價格為三十六便士(三先令)的當然是相當名貴的茶葉了。和上好的瓶裝黑啤酒。莉麗總是照吩咐辦事,很少出差錯,因此和三個女主人都處得蠻好。她們都愛大驚小怪,沒事好找碴兒,也就那么回事兒了。不過她們最不能容忍的是莉麗跟她們頂嘴。當然,這么一個夜晚,她們是有充分的理由大驚小怪和找碴兒咋呼的。早就過了十點鐘了,可加勃里埃爾和他的妻子還不見蹤影。再說,她們也挺擔心,弗雷迪·馬林斯說不定會喝得醉醺醺地跑了來。她們說什么也不愿意讓瑪麗·簡的任何一個學生看見他那副醉態,要是他醉了,有時還真拿他沒法子。弗雷迪·馬林斯每次都來得晚,可她們卻想不出,究竟什么事拖住加勃里埃爾了呢,所以,她們每隔兩分鐘就要到樓梯扶手邊來問一次,問莉麗加勃里埃爾或弗雷迪來了沒有。——哦,康羅伊先生,莉麗給加勃里埃爾打開門對他說,凱特小姐和朱麗亞小姐還以為您不來了呢。晚上好,康羅伊太太。——我肯定她們會這么以為的,加勃里埃爾說,可她們忘記了,我這位要命的太太要花整整三個小時打扮自己呢。他站在門前的墊子上,把套靴上的雪蹭下來,莉麗陪他妻子走到樓梯口,大聲喊道:——凱特小姐,康羅伊太太來了。凱特和朱麗亞立刻跌跌撞撞地從幽暗的樓梯上走下來。倆人都親吻了加勃里埃爾的妻子,說她一定給活活地凍壞了,還問她加勃里埃爾是不是一起來了。——我在這兒呢,跟郵件一樣準時,凱特姨媽!上去吧。我這就來。加勃里埃爾在暗處大聲說。三個女人說笑著上樓走進化妝室,加勃里埃爾還在一個勁兒蹭腳。輕薄的一層雪沿邊兒落在他大衣的肩頭,有如一片披肩;落在他的套靴尖上,仿佛靴頭的一頂帽子,他吱吱咯咯地解開被雪凍硬的大衣紐扣,一陣清新的寒氣從屋外通過他大衣的縫隙和皺褶沖了進來。——又下雪了嗎,康羅伊先生?莉麗問。她把他領進餐具室,幫他脫了大衣。加勃里埃爾微笑著聽她說自己的姓時發出的那三個音節,瞅了她一眼。她是個苗條的女孩,個頭兒還在長,臉色白皙,一頭干草色的頭發。在餐具室的煤氣燈下,她的臉色顯得更蒼白了。她還是個小妞兒的時候,加勃里埃爾就認識她了,那時她總坐在樓梯最下面的一級上,抱著個破布娃娃玩兒。——又下了,莉麗,他回答,我琢磨著要下一整夜了。他抬頭瞧著餐具室的天花板,樓上的腳步聲雜沓而紊亂,震得樓板都在搖晃了,他聽了一會兒鋼琴聲,然后瞧瞧這女孩,她正在隔板的那頭仔細地把他的大衣疊好。——告訴我,莉麗,他用和善的口吻說,你現在還上學嗎?——哦,不了,先生,她答道,我今年不上了,以后也不再上了。——噢,那么,加勃里埃爾快樂地說,說不定哪個好日子,我們要參加你跟那個年輕人的婚禮了吧,嗯?女孩回頭瞅他一眼,十分辛酸地說:——現在的男人都只會說空話,把你身上能騙走的全騙走。加勃里埃爾臉紅了,好像覺得自己做了錯事似的。他不再看她,把自己的套靴甩脫下來,用手套使勁擦他的漆皮鞋。他是個身體結實,高個兒的年輕人。他雙頰紅潤,血色直延展到額頭上,在那兒散開成幾片不成形狀的淡紅色;在他光潔無須的臉龐上,有一雙敏捷而靈活的眼睛,一副裝著鍍金框架和閃光鏡片的眼鏡有如屏風一樣擋在眼睛上,閃爍著靈動的光彩。他閃閃發亮的黑發從中間分開,長而彎曲地梳向耳后,在帽檐的痕跡下輕微地卷曲著。擦亮了皮鞋,他站直了身子,向下拉了拉背心,讓它更緊地貼在他豐滿的軀體上,然后從口袋里很快掏出一枚硬幣來。——喏,莉麗,他邊說邊把硬幣塞進她手里,過圣誕了,對吧?只是點……小意思……他迅速朝門外走去。——哦,不,先生,女孩追著他大聲喊,真的,先生,我不能拿。——過圣誕了!過圣誕了!加勃里埃爾說,幾乎是小跑著奔向樓梯,向她揮著手,讓她把錢留下。見他已經上了樓梯,女孩便在他身后大聲喊:——那就謝謝您了,先生。他聽著屋里腳步拖地和衣裙擦過門邊的聲音,在客廳門外等這支華爾茲結束。女孩剛才那句辛酸而意外的回話仍讓他感到心煩意亂。那話讓他籠罩在一種陰郁之中,他扯扯袖口,拉拉領帶,試圖驅散這種氛圍。然后他從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張小紙片,瞥了一眼他為自己的講演列的提綱。他拿不準主意,要不要引用羅伯特·勃朗寧的詩句,因為他怕這可能超越了聽眾的知識水平。引幾段他們知道的莎士比亞或者《愛爾蘭歌詩集》羅伯特·勃朗寧(1812—1889)是十九世紀末的英國詩人,他的詩含義深刻,語句晦澀,在當時并不為人所重。《愛爾蘭歌詩集》是愛爾蘭詩人托馬斯·摩爾(1779—1852)的一本抒情詩集,曾在刊物上連載,當時廣為流傳,家喻戶曉。上的句子可能更好些。這些人鞋跟粗魯的磕碰聲和鞋底在地板上混雜的摩擦聲提醒他,他們的文化檔次不能跟他比。對他們引一些他們聽不懂的詩句只能讓他自己顯得可笑。他們會覺得,他在炫耀自己高人一等的教育水平。他同他們的交流就會失敗,就如同他剛才在餐具室同那個女孩交談失敗一樣。他定了一個錯誤的調子。整個講演從頭至尾都是一個錯誤,一個完全的失敗。這時候,他的姨媽們和妻子從女客化妝室走了出來。他的姨媽是兩位身材矮小,衣著簡樸的老太太。朱麗亞姨媽略高一英寸的樣子,她的頭發已經灰白,垂下來覆蓋著耳朵尖,她的臉也是灰白的,闊大萎蔫,上面有幾塊灰暗的陰影。雖然她體格壯實,站得也很直,可她那遲滯的眼神和合不攏的嘴唇使她看上去是一個猶豫不決,不知道何去何從的女人。凱特姨媽有較多的生氣。她的臉色比她的姐姐健康,可依然滿是皺紋和褶子,仿佛一只蔫了的紅蘋果,她的頭發也像她姐姐一樣,用老式的樣子辮了起來,不過還沒有失去成熟的胡桃顏色。她倆真誠地吻了加勃里埃爾。他是她們心愛的外甥,她們死去的姐姐愛倫的兒子,她嫁的是港口船塢局的特·杰·康羅伊。——格麗塔跟我說,你們今兒晚上不準備坐馬車回蒙克斯頓了,加勃里埃爾,凱特姨媽說。——不了,加勃里埃爾說著轉向妻子,咱們去年可受夠了,對吧?你還記得吧,凱特姨媽,格麗塔給凍成什么樣兒了?馬車窗子一路上咯咯地響個不停,車一過梅里翁村,東風就一個勁兒地往車里鉆。真夠嗆的。結果格麗塔得了重感冒。凱特姨媽一本正經地皺著眉,他每說一句她都點一次頭。——一點不錯,加勃里埃爾,一點不錯,她說。你再怎么小心,都是不錯的。——可要是依著格麗塔呀,加勃里埃爾說,你只要不阻攔她,她能冒著雪走回家去。康羅伊太太笑了。——別理他,凱特姨媽,她說。他可真讓人煩透了。什么為了保護湯姆的眼睛晚上得用綠燈罩啦,得叫他練啞鈴啦,得逼著伊娃吃麥片粥啦。可憐的孩子!可她連看都不想看那粥一眼……!哦,你們簡直都猜不出,他現在逼我穿些什么。她發出一串笑聲,看了看丈夫,他那充滿愛慕與幸福的眼神正從她的衣服上移到她的臉上和頭發上。兩位姨媽會心地笑著,因為加勃里埃爾這種對家務過分關切的作風,歷來就是她們的笑柄。——套靴!康羅伊太太說。這是最新潮的東西了。只要路面上有點兒濕,我就非得穿不可。甚至今兒晚上,他都要我穿上,可我就是不穿。下回他要給我買的,一定是潛水衣了。加勃里埃爾尷尬地笑著,隨即拍了拍領帶,以便掩飾心中的不安,凱特姨媽讓這個笑話說得太開心了,這時都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了。笑容很快就從朱麗亞姨媽的臉上消失了,她用悶悶不樂的眼光盯住外甥的臉。停頓了一刻后,她問道:——套靴是什么呀,加勃里埃爾?——套靴呀,朱麗亞!她妹妹喊道。天呀,你都不知道套靴是什么呀?你把它們穿在你……穿在你的靴子上,對吧,格麗塔?——沒錯兒,康羅伊太太說。用古塔膠做的。現在我們倆各有一雙。加勃里埃爾說,大陸上人人都穿這種靴。——哦,大陸上,朱麗亞姨媽嘟囔著,慢慢地點著頭。加勃里埃爾皺起眉頭,好像有點生氣地說:——這東西根本算不得怎么稀奇,可格麗塔卻覺得好笑,她說套靴這個詞兒讓她想起了克里斯蒂劇團。一八四三年,美國人喬治·克里斯蒂在紐約州水牛城建立的一個劇團,十九世紀后半期在美國和歐洲到處巡回演出,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英文中“套靴”(Goloshes)與“克里斯蒂”(Christy)發音有些接近。——告訴我,加勃里埃爾,凱特姨媽敏捷而得體地說,你一定找好房間了,格麗塔剛才說……——喔,房間不成問題,加勃里埃爾回答說。我已經在格萊沙飯店訂好了一間。——這就對了,凱特姨媽說,這是今晚辦得最好的事兒。可還有孩子們呢,格麗塔,你就不擔心他們嗎?——哦,就一個晚上嘛,康羅伊太太說,再說還有貝茜照料他們呢。——可不是嘛,凱特姨媽又說了,有個像她那樣的保姆真讓人放心,一個靠得住的人!瞧我們這個莉麗,不知道這陣兒她是怎么了,我肯定,她和從前完全成了兩個人。加勃里埃爾正想就這事兒向姨媽問幾個問題,她突然轉身,盯著她的姐姐朱麗亞,朱麗亞已經走下樓梯,正把脖子伸出樓梯扶手朝下望。——嗨,我說,她幾乎是不耐煩地說,朱麗亞上哪兒去了?朱麗亞!朱麗亞!你要到哪兒去?朱麗亞已經走下一段樓梯,又走回來,平淡地報告說:——弗雷迪來了。這時,一陣鼓掌聲和鋼琴師的最后華彩樂段傳來,表明華爾茲舞結束了。客廳的門從里向外打開,一對對舞伴走了出來。凱特姨媽迅速把加勃里埃爾拉到一邊,在他耳邊低聲說:——悄悄溜下去,加勃里埃爾,好孩子,看他正常不正常,要是他醉了,千萬別讓他上來。我敢說他醉了,我保證,他一定醉了。加勃里埃爾走到樓梯邊,從樓梯扶手探出頭去仔細聽。他聽見餐具室里有兩個人談話的聲音。接著他聽出了弗雷迪·馬林斯的笑聲。他便腳步聲響亮地走下樓去。——加勃里埃爾在這兒,真是太省心了,凱特姨媽對康羅伊太太說。只要他在這兒,我心里就輕松多了……朱麗亞,戴莉和鮑威爾小姐得吃點兒點心。謝謝你彈的那段漂亮的華爾茲,戴莉小姐,真是快樂極了。一個面容枯槁、一嘴硬茬兒灰白胡子的、皮膚黝黑的高個子帶著他的舞伴走過來說:——我們也來點點心,可以嗎,莫坎小姐?——朱麗亞,凱特小姐當即說,這是布朗先生和弗朗小姐。帶他們和戴莉小姐、鮑威爾小姐一塊兒進去吧。——我是女士們歡迎的人,布朗先生說,嘴巴噘得老高,胡子都翹了起來,笑得滿臉都是皺紋。您知道,莫坎小姐,她們那么喜歡我,原因是……他的話沒有說完,莫坎小姐已經走到聽力之外了,于是他立刻陪著三位年輕的小姐進了后屋。兩張方桌拼在一起,擺在后屋正中,朱麗亞小姐和樓房管理員正把一張大臺布拉直,鋪在上面。一摞摞盤碟、酒杯和刀叉、湯匙擺在餐具柜上。合著蓋子的方形大鋼琴也做了臨時餐具柜,上面放了各種菜肴和甜食。屋角有一個小點兒的餐具柜,兩個年輕人站在旁邊喝苦啤酒。布朗先生把交給他照管的女士們領進屋,嘻嘻哈哈地請她們用一點女賓用的熱、濃而甜的潘趣酒。三位女士說她們從來不喝烈性飲料,他便給她們開了三瓶檸檬水。然后,他請那兩位年輕人中的一位讓一讓,拿起盛酒瓶,給自己滿滿倒了一杯威士忌。他呷了一小口酒,兩個年輕人恭敬地看著他。——愿上帝幫助我,他笑著說,大夫要我喝的。他那枯萎的臉面綻放出更加寬闊的笑容,三位年輕女士對他的玩笑報以音樂般的笑聲,她們笑得前仰后合,肩膀激烈地抖動著。其中最大膽的一位說:——是嗎,布朗先生?我敢保,大夫決不會說這種話。布朗先生又呷了一口酒,側身做了一個鬼臉,說道:——嗬,你們瞧,我就像那位有名的凱西迪夫人,據說她說過:嗨,瑪麗·格萊姆斯,要是我不喝,你就強迫我喝,因為我覺得我需要喝。他發熱的面孔往前探出來一點,湊得過分親熱了,他還裝出一副俗不可耐的都柏林腔,因此幾位年輕女士出于同一種本能,都靜靜地聽,沒有反應。弗朗小姐是瑪麗·簡的一個學生,她問戴莉小姐她彈的那支好聽的華爾茲舞曲叫什么名字,布朗先生見人家不理睬他,就轉向比她們更欣賞他的那兩個年輕人。一位滿面通紅的年輕女人,穿一身紫羅蘭色的衣裳,走進屋子,激動地拍著手大聲嚷道:——跳四對舞了!跳四對舞了!凱特姨媽跟進來大聲說:——兩位先生,三位女士,瑪麗·簡。——噢,伯金先生和克利根先生也在這兒,瑪麗·簡說。克利根先生,您愿意和鮑威爾小姐跳舞嗎?弗朗小姐,我給您找個舞伴好吧,伯金先生。哦,這就配好了。——三位女士,瑪麗·簡,凱特姨媽說。兩位先生恭敬地請女士們跳舞,瑪麗·簡轉向戴莉小姐。——哦,戴莉小姐,您真是太,太棒了,您已經伴奏了兩場,可今兒晚上我們確實是太缺少女舞伴了。——一點兒都沒關系,莫坎小姐。——不過,我要給您介紹一個非常好的舞伴,巴特爾·達西先生,那個男高音,待會兒我還要請他唱一曲。現在整個都柏林都在瘋狂地迷戀他呢。——漂亮的聲音,漂亮的聲音!凱特姨媽說。鋼琴已經彈奏了兩次第一支曲子的序曲,瑪麗·簡把她安排的這幾對迅速帶出屋。她們剛出去,朱麗亞姨媽就慢慢地走進來,朝身后看什么。——怎么了,朱麗亞?凱特姨媽焦急地問。是誰啊?朱麗亞手拿一卷餐巾,轉身對她妹妹簡單地說,好像這問題讓她覺得意外了。——沒別人,是弗雷迪,凱特,加勃里埃爾跟他在一起呢。事實上,加勃里埃爾就在她身后,已經看見了,他正引著弗雷迪·馬林斯跨過樓梯口的平臺。弗雷迪是一個大約四十左右的年輕人,身材和體格都很像加勃里埃爾,只是肩膀相當圓。他的面龐多肉而沒有血色,只有下掛的厚耳垂和扁平的鼻翼兩側顯出些許紅潤。他相貌粗俗,鼻子塌陷,額頭凸出而又凹回,嘴唇腫脹而又噘起。他那厚重的眼皮和稀疏蓬亂的頭發,顯出一副睡意未消的樣子。他在樓梯上給加勃里埃爾講了一個故事,正在節骨眼上,便禁不住開心地放聲大笑,同時用左手的指關節來回擦他的左眼。——晚上好,弗雷迪,朱麗亞姨媽說。弗雷迪·馬林斯向幾位莫坎小姐問了安,態度似乎很隨便,因為他平時說話就是滿不在乎的,看見布朗先生正在餐具柜那兒跟他咧著嘴笑,便腳步蹣跚地穿過房間,再次低聲地講起他剛才給加勃里埃爾講過的故事來。——他還不至于那么糟,是吧?凱特姨媽對加勃里埃爾說。加勃里埃爾黑著眉,但很快舒展開,回答說:——哦,不,幾乎看不出來。——難道他還不夠壞嗎?她說,他可憐的媽媽叫他除夕夜發過誓的,發誓不再喝了。可是,加勃里埃爾,咱們進客廳吧。在同加勃里埃爾一起出去之前,她向布朗先生打暗號,又是皺眉,又是來回晃食指。布朗先生點頭會意,她走之后,對弗雷迪·馬林斯說:——這么著,特迪,我給您滿滿地來杯檸檬水,提提精神,好吧。弗雷迪的故事正要講到高潮,不耐煩地揮揮手,不理睬他的好意,布朗先生提醒弗雷迪·馬林斯他的衣服有一處不整齊,然后給他倒了一滿杯檸檬水。弗雷迪的右手正在機械地整理衣服,只好用左手機械地接過水杯。布朗先生再一次笑出滿臉皺紋,隨即給自己倒一杯威士忌,這時弗雷迪的故事馬上就要講到高潮,突然發出一陣連咳帶喘的尖聲大笑,只好把還沒有喝的,滿溢的水杯放下,開始用左拳的指關節來回揉搓左眼,盡管他已笑不成聲,可還是竭力要重說一遍剛說過的最后一句話。瑪麗·簡正在客廳給安靜的聽眾演奏學院派的曲子,中間盡是快速的上下行琶音和難度相當大的樂段,加勃里埃爾聽不進去。他喜歡音樂,但是在他看來,她現在彈的曲子沒有旋律,他還懷疑其他聽眾也未必覺得好聽,盡管是他們請求她彈點什么的。從點心房出來的四個年輕人站在門邊聆聽,可沒幾分鐘就兩個兩個地悄悄溜掉了。看起來,能欣賞這音樂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瑪麗·簡自己,另一個是凱特姨媽,瑪麗·簡的兩只手在鍵盤上疾速移動,間或在停頓時抬起來,仿佛女教士在詛咒的瞬間抬起的兩手;凱特姨媽站在她身邊為她翻樂譜。地板上涂滿蜂蠟,在大型枝形吊燈的照耀下,發出耀眼的光芒,加勃里埃爾的眼睛覺得刺得難受,便脧向鋼琴上方的墻壁。一幅畫掛在那里,那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中陽臺一場的場景,旁邊是倫敦塔古堡中兩王子被謀殺的畫,“陽臺”一場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第二幕第二場。理查三世為了爭奪王位,曾參與謀殺他的兩個侄子愛德華五世與亞瑟王。莎士比亞在《理查三世》中寫了這一事件。那是朱麗亞姨媽年輕時用紅、藍、褐三色毛線編織的。大約她們小時候學校教過這類編織課,因為他母親就用一年的時間給他織了一件帶紫色波紋的毛背心,紫色的緞子的襯里,深紅色的桑葚形扣子,送給他做生日禮物,背心上還織著小狐貍的腦袋。奇怪的是,他母親居然沒有音樂才能,盡管凱特姨媽說她是莫坎家的智囊。她和朱麗亞似乎一直為她們這位嚴肅的主婦般的姐姐有些感到驕傲。穿衣鏡前放著她的照片,她的膝頭有一本打開的書,她正把書里的什么指給躺在她腳邊穿一身海軍服的康士坦丁加勃里埃爾的哥哥。“康士坦丁”的名字起自羅馬皇帝康士坦丁大帝。看。是她給兒子們起的名字,因為她非常看重家族生活中的尊嚴。多虧了她的培養,康士坦丁現在在巴爾勃里根都柏林北部二十英里的一個海濱城鎮。當高級助理牧師;也多虧了她的教導,加勃里埃爾在皇家大學獲得了學位。當他記起她滿臉陰沉地反對自己的婚姻時,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她那時說過的一些蔑視的話至今仍然在他的記憶中激發出怨恨。有一次她談到格麗塔,說她像鄉下佬似的耍滑頭,可格麗塔根本不是那樣的。而最后她在蒙克斯頓家里長期臥病期間,伺候她的恰恰是格麗塔。他知道瑪麗·簡的曲子就要到尾聲了,因為她又在彈開始時的旋律了,每一小節后面都有一串急速的琶音,他在等待著結束,心中的怨憤漸漸消散了。樂曲以一個高音部的八度顫音和一個深沉的低音部八度音終結。人們以一陣熱烈的掌聲向瑪麗·簡表示祝賀,她臉上泛起紅暈,緊張地收起樂譜,從屋里逃了出去。掌鼓得最響的是站在過道里的那四個年輕人,樂曲開始后,他們便跑進了點心房,樂曲結束的時候他們又回來了。跳四對舞的人安排好了。加勃里埃爾發現給他安排的舞伴是艾弗絲小姐。艾弗絲小姐是一個心懷坦白、健談的青年女士,臉上有些雀斑,一對棕色的眼睛略顯突出。她沒有穿低領的胸衣,領子正面別著一枚很大的胸針,上面刻著愛爾蘭文的題銘和格言。當他們站好位置時,她突然發問:——有個事兒我得敲打敲打你。——我?加勃里埃爾說。她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什么事兒啊?加勃里埃爾對她嚴肅的神情微笑著。——加·康是誰?艾弗絲小姐回答,轉過眼睛看著他。加勃里埃爾臉紅了,正要擰起眉頭,假裝聽不懂時,她直截了當地說:——嚯,好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我發現你在給《每日快報》《每日快報》是都柏林的一份報紙,一八五一年創刊,一九二一年停刊。該報政治態度比較保守,對愛爾蘭的民族獨立運動持冷漠甚至反對的立場。寫文章,可難道你就不覺得臊得慌嗎?——我干嗎要覺得臊得慌呢?加勃里埃爾問,眨著眼,想擠出一絲微笑來。——我可為你臊得慌呢,艾弗絲小姐坦率地說。你竟然會給那么一張破報紙寫東西。真沒想到你還是個西不列顛人。英國占領愛爾蘭期間,曾試圖把愛爾蘭變成英國西部的一個省區,故愛爾蘭人稱那些親英的愛爾蘭人為“西不列顛人”。艾弗絲因加勃里埃爾給態度保守右傾的《每日快報》寫文章,對他產生了不滿,因此便挖苦他。加勃里埃爾的臉上露出一種難為情的神色。不錯,他每星期三都為《每日快報》的文學評論專欄寫文章,報紙每篇文章付他十五先令稿酬。但決不能為了這個就說他是西不列顛人。其實,他更感興趣的是讓他評論的那些書,而不是那張沒幾個錢兒的支票。他喜歡探究那些新出的書的封面,翻閱其中的書頁和文字。幾乎每天在學院上完課之后他都要到碼頭上去逛那一帶的舊書店,單紳道上的希基書店啦、阿斯頓碼頭上的韋勃書店或者梅西書店啦,附近那條小街上的奧克洛西書店啦,他全都會逛一遍。他不知道如何來應對她的責難。他想說文學是超越政治的。然而,他們畢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們有相似的經歷,先是上大學,后來當教師:他不能冒險跟她說大話。他繼續不斷地眨眼,力圖堆出點笑容來,同時笨拙地嘟囔說,他不認為寫文學書評和政治相關。輪到他們轉到對面了,他還是一副難為情和不知所措的樣子。艾弗絲小姐立即熱情地抓住他的手,用溫和友好的口吻說:——當然,我不過是跟您鬧著玩兒的。好了,該我們過去了。當他倆又跳到一起時,她談起了大學的問題,指當時愛爾蘭知識界關注的如何為愛爾蘭人提供良好的大學教育等問題。加勃里埃爾感到自在了一些。她的一個朋友把他評勃朗寧的文章給她看,她這才發現了他這個秘密:不過她十分喜歡這篇評論。隨后她突然說:——哦,康羅伊先生,今年夏天去趟阿蘭島愛爾蘭西部大西洋中的島嶼。當時,那里的居民依然講愛爾蘭語,保留著傳統的愛爾蘭風情和習俗。故許多愛爾蘭愛國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把它看作與作為殖民地的愛爾蘭本土完全不同的一片桃源仙境。怎么樣?我們要在那兒待一個月呢。去大西洋中那地兒看看,可真是美極了。你應該去。克蘭西先生要去,基爾克利先生、凱思琳·基爾尼也要去。格麗塔要是去的話,一定會覺得好得不得了。她是康諾特康諾特是愛爾蘭西北部一省。格麗塔來自那里的戈爾韋郡。人,對吧?——她老家在那兒,加勃里埃爾簡要地說。——可你一定得去,對吧?艾弗絲小姐說,熱切地把她溫暖的手放在他的臂膀上。——事實是,我剛剛安排好要去……——去哪兒?艾弗絲小姐問。——哦,你知道的,每年我都和幾個人出去兜一圈,這樣就……——可是去哪兒呢?艾弗絲小姐問。——啊,我們通常是去法國、或者比利時,也可能去德國,加勃里埃爾不好意思地說。——可你為什么不去你自己的國土上看看,艾弗絲小姐說,而偏要去法國和比利時呢?——哦,加勃里埃爾說,一來是要跟那幾種語言保持接觸,二來是也想換換環境。——可難道你就沒有自己的語言,愛爾蘭語,要保持接觸嗎?艾弗絲小姐問。——啊,加勃里埃爾說,要是說到這兒,你知道,愛爾蘭語不是我的語言。兩旁的人都轉過身來傾聽這場詰難了。加勃里埃爾精神緊張地左顧右盼,他已經被盤問得滿面通紅,還盡力想在這樣的尷尬處境下保持好心情。——你難道沒有自己的國土要去看看嗎,艾弗絲小姐不肯罷休,你對它一無所知的國土,你自己的人民,你自己的祖國?——嗨,跟你說真心話吧,加勃里埃爾突然反駁說,我自己的祖國叫我膩味了,膩味透了!——為什么?艾弗絲小姐問。加勃里埃爾不回答,因為他的反駁讓他激動了起來。——為什么?艾弗絲小姐再問一次。他倆得一起去看看,再說,既然他答不出,艾弗絲小姐便熱烈地說:——當然啦,你回答不出來的。加勃里埃爾集中精力跳舞,試圖掩飾他的激動。他躲避著她的眼神,因為他看出她臉上那種陰郁不善的表情。然而當大家又連成一個長鏈時,他意外地發現自己的手被緊緊地握著。她從眉毛下揶揄地盯了他一會兒,直盯得他笑了起來。然后,在排成長鏈的人們正要散開的時候,她踮起腳,湊近他耳邊悄聲說:——西不列顛人!四對舞跳完了,加勃里埃爾走開,來到弗雷迪·馬林斯的母親坐的那個遠遠的屋角。弗雷迪的母親是個虛弱的、滿頭白發的老女人。她說話的調子跟她兒子的一樣,還有點兒結巴。人家告訴她,弗雷迪也來了,而且基本上還正常。加勃里埃爾問她過海峽到這面來旅途上還好吧。她跟她嫁出去的女兒住在格拉斯哥,每年來趟都柏林玩玩。她溫和地回答說,過海時好極了,船長對她可照顧了。她還說女兒在格拉斯哥的房子多么美,那兒有好多朋友什么的。就在她嘮叨的時候,加勃里埃爾力圖把他和艾弗絲小姐那場不愉快的談話從腦子里驅逐出去。當然,那女孩,或者說女人,不管是什么吧,畢竟是個熱腸子的人,可說話做事總得分個場合吧。也許他不該那么回她。可她也沒有權利當著眾人的面叫他西不列顛人吧,就是開玩笑也不合適吧。她讓他在眾人面前丟臉,還一個勁兒地追問他,用她那兔子般的眼睛死盯著他。他看見他妻子正穿過一對對跳華爾茲舞的人群向他走來。她來到身邊,貼近他的耳朵說:——加勃里埃爾,凱特姨媽問你是不是還像往年那樣切鵝。戴莉小姐切火腿,我切布丁。——好吧,加勃里埃爾說。——這場華爾茲一完,她就把年輕人先打發過去,這樣,餐桌邊就只剩我們來布置了。——你跳舞了嗎?加勃里埃爾問。——當然跳了,你沒有看見我跳嗎?你跟莫莉·艾弗絲叫嚷什么來著?——沒叫嚷。怎么?她說叫嚷了嗎?——好像說了。我一直在鼓動那位達西先生唱歌。他蠻牛氣的呢,我看。——我們沒有叫嚷。加勃里埃爾沉郁地說,只是她要我去愛爾蘭西部玩一趟,我說我不去。她妻子激動地拍手,小跳了一下。——哦,一定去,加勃里埃爾,她嚷起來。我真想再去趟戈爾韋呢。——你想去,你去好了,加勃里埃爾冷冷地說。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轉向馬林斯太太說:——瞧瞧這丈夫多好!馬林斯太太。她穿過房間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馬林斯太太并不在意自己的話被人打斷,這會兒繼續對加勃里埃爾講蘇格蘭什么地方美,什么風景好看。她女婿每年都帶她們上湖區去,她們每次都要釣魚。她女婿是個釣魚的行家。有一天,他釣了一條好大好大的魚,旅館老板就給她們燒好了,當晚餐了。加勃里埃爾幾乎沒聽見她說的那些事兒。馬上就要吃晚飯了,他開始琢磨他的演講和引文。他看見弗雷迪·馬林斯從屋子那頭走過來看他母親,就把椅子給他騰出來,自己退到窗邊的開口處。屋子已經收拾干凈了,后屋杯盤刀叉的磕碰聲已經清晰可聞。那些依然留在客廳的人們似乎已經跳累了,分成小堆地低聲交談著。加勃里埃爾溫暖顫抖的手指敲擊著窗上冰冷的玻璃。外面該是怎樣的冷啊!如果一個人出去散散步,先沿著河走,再穿過公園,指鳳凰公園,在厄舍島西面半英里處。該有多愜意呀!雪花一定覆蓋在樹枝上,也一定在威靈頓紀念碑威靈頓公爵(1769—1852)是出生于都柏林的英國著名統帥,曾指揮滑鐵盧戰役,大敗拿破侖。一八一七年,都柏林人在鳳凰公園東門口建造了威靈頓紀念碑。上堆成了一頂雪帽,如果在那兒比在晚餐桌旁,該要美多少啊!他匆匆溜了一遍他要講演的提綱:愛爾蘭人的熱情好客、悲傷的記憶、希臘神話中的美惠三女神、帕里斯、帕里斯是希臘神話中拐走希臘美女海倫,從而引發特洛伊戰爭的特洛伊王子。擬引用的勃朗寧詩句。他對自己重復著他在評論中寫過的句子:“你覺得你正在聽一段折磨人思想的音樂”。艾弗絲小姐夸獎過這篇評論。她是當真的嗎?在她宣揚的那一套信條背后,她有自己真正的生活嗎?這個晚上之前,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任何不好的想法。一想到她也要在晚餐桌旁,在他講演的時候,用那種挑剔和嘲弄的眼光盯著他,他就感到不自在。也許,要是他講砸了,她不會感到難過的。一個想法出現在他的腦海里,這給他增添了勇氣。他會暗暗提到凱特姨媽和朱麗亞姨媽說:女士們,先生們,我們中間正在衰老的一代人可能有他們的不足,但是在我看來,他們卻有某些優秀的品質,譬如說熱情好客、幽默和仁慈等,而這些正是我們中間正在成長的、非常嚴肅的、受過過多教育的新一代人所缺乏的。非常好,這正是說給艾弗絲小姐聽的。至于姨媽們,不過是兩位沒有什么學識的老太太,何必管她們呢?房間里的一陣低聲細語引起了他的注意。布朗先生一派騎士風度地領著朱麗亞姨媽從門邊走進來,她靠在他的臂膀上,低著頭微笑著。一陣散亂的、劈劈啪啪的掌聲把她送到了鋼琴旁,這時,瑪麗·簡已在鋼琴凳上坐好,朱麗亞姨媽不再微笑,半轉過身來,以便她的歌聲能清晰地穿過整個房間,于是,掌聲漸漸平息下來。加勃里埃爾聽出了那支序曲。那是朱麗亞姨媽的一首老歌了:裝扮好的新嫁娘。“裝扮好的新嫁娘”是意大利音樂家文琴佐·貝里尼的歌劇《清教徒》第一幕中的歌曲“玫瑰花冠”的英譯文。在一節精神飽滿的華彩快速樂段的伴奏下,她的聲音表現出強力而清晰的音調。雖然她唱得很快,但卻毫無遺漏,甚至連一個最小的裝飾音也沒有丟掉。傾聽這歌聲,無須看歌唱者的臉孔,就能感受并分享那疾速而可靠的旋律引發的激情。歌曲結束的時候,加勃里埃爾和大家一起大聲地鼓掌。熱鬧的掌聲也從看不見的晚餐桌邊傳了過來。這掌聲聽來那么真誠,以致在朱麗亞姨媽俯身把封面印有她名字首字母的舊皮面歌本放回譜架時,讓她的臉上飛出了一片紅暈。弗雷迪·馬林斯側著頭想聽得更清楚些,大家都停了,他還在一個勁兒地鼓掌,并且熱切地和他母親談論著,他母親則莊重而緩慢地點著頭表示贊同。最后,他鼓不動掌了,便突然站起來,快速穿過房間,走到朱麗亞姨媽面前,把她的手抓在自己手里搖著,也許太激動了,或者嗓子里話太多噎住了,他一時說不出話來。——我剛才還跟我母親說呢,他說,我從來沒聽見過您唱得那么好,從來沒聽見過。沒有,我從來沒有聽見過您的嗓子像今天晚上這么好。沒錯兒!您信嗎?這是真的。我用我的名譽擔保,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從來沒聽見過您的嗓子那么甜美,那么……清新,那么甜美,從沒聽見過。朱麗亞姨媽開心地笑著,把手從他的緊握中抽了回來,低聲說了些什么感謝的話。布朗先生攤開雙手向她伸過去,用一種主持人對觀眾介紹天才演員的姿態對周圍的人說:——朱麗亞·莫坎小姐,我最新的發現!他對自己的這一舉動開懷大笑,弗雷迪·馬林斯轉過身對他說:——得了,布朗,要是你當真,你就會覺得你的發現實在不怎么樣。可我要說的是,自從我到這兒來起,我就從沒聽見過她唱得有一半這么好過。這才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也沒聽見過。布朗先生說。我以為她的嗓子大大地進步了。朱麗亞姨媽聳聳肩,溫順而傲慢地說:——跟一般人比,三十年前我的嗓子就不錯。——我常跟朱麗亞說,凱特姨媽強調說,在那個唱詩班里,人家根本就不睬她。可她從來就不聽我的。她轉過臉,似乎在求助于其他人,幫她講講理,來對付一個不聽話的孩子,這時朱麗亞姨媽凝視著前方,一絲緬懷往昔的淺笑浮現在臉上。——不聽哪,凱特姨媽繼續說,誰說她也不肯聽,沒日沒夜,沒日沒夜地在那個唱詩班里干,圣誕一早六點鐘就去唱!究竟為的是什么呀!——哦,那不是為了天主的榮耀嗎,凱特姑媽?瑪麗·簡從琴凳上轉過來,笑著問。凱特姑媽氣鼓鼓地轉向侄女說:——那些什么天主的榮耀,我全知道,瑪麗·簡,可我認為,把唱詩班里苦干了一輩子的女人都撂一邊兒,讓一幫自命不凡的小男人們騎在她們頭上,對教皇來說,絕對不是什么榮耀的事兒。教皇要是這么干,那全是為了教會的利益。可那是不公正的,瑪麗·簡,那是完全不對的。她說得激動起來了,還要繼續為她姐姐說話,因為這是一個讓她痛心的話題,瑪麗·簡見舞客們全都回來了,便和氣地把話頭打住了。——算了,凱特姑媽,您是在跟布朗先生斗氣呢,他的宗教信仰跟您的不一樣。凱特姑媽轉向布朗先生,他聽人家提到他的宗教,就齜牙咧嘴地笑,凱特姑媽急忙說:——哦,我并不是要質問教皇對不對。我只不過是個傻老太婆,我也不想那么做。可畢竟還有日常的禮數和行為的準則吧。我要是朱麗亞,我就會當著希利神父的面,對他直截了當地說……——得了,凱特姑媽,我們大家可真餓了,人餓了就好斗嘴呀。——人要是渴了也好吵架呢,布朗先生添上一句。——所以啊,咱們還是先吃晚飯吧,瑪麗·簡說,完了再來接著討論這問題。在客廳外的樓梯平臺上,加勃里埃爾看見他的妻子和瑪麗·簡正在勸艾弗絲小姐留下來吃晚飯。可已經戴好了帽子正在扣風衣扣子的艾弗絲小姐不肯留。她一點兒都不覺得餓,她已經超過了預定逗留的時間。——再留十分鐘吧,莫莉,康羅伊太太說,不會耽擱你的。——稍微吃一點兒,瑪麗·簡說,跳了那么多舞。——我真不能再留了,艾弗絲小姐說。——恐怕你玩得一點兒也不開心呢,瑪麗·簡無可奈何地說。——開心得很呢,我向你保證,艾弗絲小姐說,可你真得放我走了。——你怎么回家呢?康羅伊太太問。——嗨,順著碼頭走幾步就到了。加勃里埃爾遲疑了片刻說:——如果您允許,艾弗絲小姐,我送您回家好嗎,假如您真非走不可的話。但是艾弗絲小姐突然從他們身邊跑走了。——我才不聽這個呢,她嚷起來。看在老天爺分上,進去吃你們的晚飯吧,別管我。我好好的,完全能照管自己。——唉,你可真是個怪女孩,莫莉,康羅伊太太坦率地說。——晚安,祝福你們,原文愛爾蘭語:Beanacht libh.艾弗絲小姐笑著喊了一句,跑下樓梯。瑪麗·簡凝視著她的背影,臉上升起了陰郁不解的神情,康羅伊太太倚在樓梯扶手上聽樓道里的開門聲。加勃里埃爾問自己,是不是因為他,她才突然走掉的。可她好像并不是多么不高興:她是大聲笑著走了的。他一臉茫然地朝下面的樓梯凝望著。這時凱特姨媽從晚餐室腳步蹣跚地走出來,近乎絕望地擰著手。——加勃里埃爾在哪兒?她喊叫著。加勃里埃爾到底在哪兒啊?大家都在那兒,就等角兒上場了,沒人切鵝了。——我在這兒呢,凱特姨媽!加勃里埃爾猛然活躍起來了,需要的話,我能切整整一群鵝呢!一只棕黃色的肥鵝放在桌子的一端,桌子的另一端,一只大火腿擺在裝飾著芹菜細枝的皺紋紙盤上,火腿已經剝去了外皮,撒滿了面包屑,脛骨處還套了一個精致的紙花邊,旁邊放著一塊五香牛肉。在這相對的兩端之間,放著兩列平行的其他佳肴:滿滿的兩堆果子凍,紅黃相間;一只淺底盤里裝滿了牛奶凍和紅色果醬;一個帶莖狀柄的樹葉形綠色大盤里裝滿紫色葡萄干和去皮的杏仁;另一只同樣的大盤里是堆成長方形的土耳其無花果;一碟撒著豆蔻末的牛奶蛋糊;一小盆裝滿用金銀紙包著的巧克力和糖果;一只玻璃花瓶里插著長長的芹菜莖。桌子中央放著堆滿橘子和美洲蘋果的水果盤,兩只老式的雕花細頸瓶像哨兵似的守衛在果盤的兩旁,一只瓶里盛著白葡萄酒,一只瓶里盛著深色的雪利酒。合著蓋的方形大鋼琴上一只大黃盤中裝滿布丁正等著上桌,后面是三排瓶裝的烈性黑啤酒、淡色啤酒、礦泉水,像士兵一樣按照各自制服的顏色排列成行,頭兩排是黑色的,貼著褐色和紅色的標簽,第三排也是最短的一排,是白色的,橫系著綠色的絲帶。加勃里埃爾當仁不讓地坐在首席的位置上,他看了一眼刀刃,便把叉子牢牢地插入鵝肉。他覺得格外自如,因為他是切割專家,現在坐在擺滿佳肴的餐桌首席,再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感到更愉快的了。——弗朗小姐,你要點什么?他問。給您來只鵝翅,還是來塊胸脯肉?——來一小塊胸脯肉吧。——希金斯小姐,您呢?——哦,隨便什么都成,康羅伊先生。加勃里埃爾和戴莉小姐把裝鵝肉的盤子和裝火腿、牛肉的盤子換過來,這當兒,麗莉端著一盤包在白餐巾里的粉質熱土豆,給客人分發。這道菜是瑪麗·簡點的,她還提議要給鵝肉澆蘋果醬呢,可凱特姑媽說不澆蘋果醬的烤鵝肉就很好了,她永遠也不愿意吃比這差的鵝肉。瑪麗·簡特別關照自己的學生們,保證他們人人都吃到了上好的鵝肉,凱特姨媽和朱麗亞姨媽打開鋼琴上的飲料,給先生們送來了黑啤酒和淡色啤酒,給女士們送來了礦泉水。餐桌上鬧嚷聲、歡笑聲、點菜聲、謝絕聲、刀叉碰撞聲、軟木塞和玻璃瓶蓋的打開聲,響成一片。加勃里埃爾分完了第一輪,沒有顧得上給自己一份,又開始切第二輪。人人都抗議他不照顧自己,他只好妥協,喝了一大口黑啤酒,因為他發現,切鵝肉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瑪麗·簡不聲不響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餐,可凱特姨媽和朱麗亞姨媽卻圍著桌子跌跌撞撞地轉,一會兒這個在前頭,一會兒那個在前頭,一會兒你擋了她,一會兒她擋了你,不引人矚目地相互吩咐著。布朗先生求她們坐下來吃她們的晚飯,加勃里埃爾也勸她們,可她們卻說不急,最后,弗雷迪·馬林斯站起來,抓住凱特姨媽,在大眾的笑聲中,咚地一聲把她按在她的椅子上。加勃里埃爾給每個人又分了一份鵝肉,笑著說:——好了,哪位還想來點粗人們說的那種鵝肚子里的填料,請報名。大家眾口一詞請他自己開始吃晚飯,麗莉走過來,送上專為他保留的三個土豆。——非常好,加勃里埃爾親熱地說,又喝了一口開胃酒,女士們,先生們,請大家暫時忘記我的存在吧。他開始吃飯,不再介入人們的談論中,乘大家談得熱鬧,麗莉開始收拾桌上的杯盤。大家的話題是當時歌劇團在皇家劇院二十世紀初,都柏林有三大劇院:皇家劇院、歡樂劇院、女王劇院。皇家劇院主要上演戲劇類節目;歡樂劇院主要上演音樂類節目;女王劇院則上演各類節目。的演出。臉色黝黑,留著漂亮小胡須的青年男高音巴特爾·達西先生盛贊歌劇團的首席女低音,可弗朗小姐卻說她的表演風格相當俗氣。弗雷迪·馬林斯認為,歡樂劇院上演的童話劇的后半部分那個扮演黑人酋長的演員是他聽過的最好的男高音之一。這里的男高音當指美國黑人演員尤金·斯特拉頓。一九○四年六月十六日,皇家劇院(不是歡樂劇院)上演了一臺節目,前半部分是一出童話劇,后半部分是歌舞節目。其中就有尤金·斯特拉頓扮演黑人酋長的演唱。——您聽過他的演唱嗎?他從桌子那面問巴特爾·達西先生。——沒有,巴特爾·達西先生滿不在乎地說。——因為,弗雷迪·馬林斯解釋說,我很想聽聽您對他的評價。我以為他的嗓子棒極了。——真正的好東西總是要特迪來發現的,布朗先生隨便地對客人們說。——為什么他就不能有一個好嗓子呢?弗雷迪·馬林斯尖銳地問。難道就因為他是黑人嗎?沒人回答這個問題,于是瑪麗·簡把大家又引回到正統的歌劇上。她的一個學生送她一張《迷娘》《迷娘》是十九世紀一出著名的法國歌劇,是根據歌德的《威廉·邁斯特》改寫的。的票。當然,這歌劇非常好,她說,可它也讓她想起可憐的喬治娜·伯恩斯。布朗先生就扯得更遠了,說到了那些常來都柏林演出的意大利老歌劇團,什么梯讓斯啦、伊爾瑪·德·莫茲卡啦、康帕尼尼啦、大特萊別里啦、裘格里尼啦、拉維里啦、阿拉布羅啦。這里談到的名字都是十九世紀歐洲著名的歌唱家。梯讓斯(1831—1877),德國戲劇女高音;伊爾瑪·德·莫茲卡(1836—1889),戲劇女高音;康帕尼尼(1846—1896),意大利歌劇男高音;特萊別里(1838—1892),法國女中音;裘格里尼(1827—1865),意大利歌劇男高音;拉維里,意大利歌劇男高音;阿拉布羅,西班牙男高音。那些日子,他說,都柏林才能夠聽到像樣的歌聲。他還談到,老皇家劇院“老皇家劇院”是后來的皇家劇院的前身,一八八○年曾毀于大火。的頂層樓座是怎樣的夜夜爆滿,有一夜一位意大利男高音怎樣五次返場唱讓我像士兵那樣倒下,歌劇《瑪麗塔娜》(愛德華·菲茨巴爾詞,威廉·文森特·華萊士曲)中男高音主角的一個唱段。每次都要唱出高音C,頂樓上的小伙子們如何狂熱,有時竟然把馬從一些著名歌劇女演員的馬車解下來,自己拉著車,招搖過市,送她們回旅館。他問道,為什么現在不上演那些輝煌的老歌劇了呢,像《狄諾拉》、《魯克萊奇婭·波爾吉婭》?因為他們找不到嗓子好的演員來唱這些歌劇,《狄諾拉》是三幕法國歌劇,由梅耶貝爾譜曲;《魯克萊奇婭·波爾吉婭》是根據雨果的同名作品改編的意大利歌劇,由唐尼采蒂作曲。這兩部歌劇中都有大量的花腔女高音的唱段,難度比較大。這就是為什么。——啊,不過,巴特爾·達西先生說,照我看,現在也有好歌唱家,像當年一樣好。——可他們在哪兒啊?布朗先生挑釁地問。——倫敦、巴黎、米蘭都有,巴特爾·達西先生熱烈地說。我看,像卡魯索恩里柯·卡魯索(1874—1921),意大利戲劇男高音,一八九六年在那不勒斯出道,后在倫敦和紐約巡回演出,獲得巨大成功,二十世紀初成為歐洲家喻戶曉的歌劇明星。就挺好,如果還不比你提到的那些人更好的話。——也許不錯,布朗先生說。可是我也可以告訴你,我很懷疑這一點。——哦,只要叫我聽卡魯索,讓我干什么都行,瑪麗·簡說。——要我說呀,一直在剔一根肉骨頭的凱特姑媽說,世上只有一個男高音。我的意思是,我覺得滿意,可我琢磨著,你們誰都沒聽他唱過。——他是誰,莫坎小姐?巴特爾·達西先生禮貌地問。——他的名字,凱特姑媽說,叫帕金森。可能是一個虛構的人物。我聽他唱的時候,正是他走紅的時候,我認為他當時的嗓子,是天下獨一無二最純粹的男高音了。——奇怪,巴特爾·達西先生說,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他呢。——對,沒錯,莫坎小姐說得對,布朗先生說。我好像聽過老帕金森唱,不過那都是過去好久的事兒了。——一個漂亮、純凈、甜美、成熟的英國男高音,凱特姑媽熱情洋溢地說。加勃里埃爾吃完了,那塊大布丁移到了餐桌上。叉匙的碰撞聲再次響起。加勃里埃爾的妻子把布丁一匙一匙地分到盤子里,順桌子往下傳。中間由瑪麗·簡接著,往上面澆滿山莓凍或橘子凍,或牛奶凍和果醬。布丁是朱麗亞姨媽做的,所有的客人都在夸獎她做得好,她自己說,烤得還不夠黃。——嗨,莫坎小姐,布朗先生說,但愿您認為我是夠黃的,因為您知道,我渾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黃的呀。布朗這里在說俏皮話,因為英語中他的名字“布朗”(Browne)就是“黃褐色”的意思。除加勃里埃爾外,所有的男士出于對朱麗亞姨媽的尊敬都吃了一些布丁。加勃里埃爾從不吃甜食,于是芹菜就留給了他。弗雷迪·馬林斯也拿了一根芹菜桿,就著布丁吃。他聽說芹菜是補血的,而當時他正在按醫囑進補。馬林斯太太整個晚飯期間都沒吭氣,這時說她兒子大約一個星期后要去梅勒里山。梅勒里山在愛爾蘭的東南部的沃特福德郡,是一處景色優美的療養勝地。于是,大家便談起了梅勒里山,說那里的空氣多么新鮮,那里修道院的修士們多么好客,他們從來不向客人們要一分錢等等。——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布朗先生不怎么相信地問,誰都可以到那兒去,把那兒當旅館,住下來,又吃又喝,然后走掉,一個子兒都不給?——不過,大多數人走的時候,都要給修道院布施點的,瑪麗·簡說。——但愿我們的教會也有這種地方和規矩才好,布朗先生坦誠地說。聽說那里的修士們從來不說話,早上兩點鐘就起床,而且睡在棺材里,他感到十分驚訝。他問他們這么做究竟是為什么。——那是修士會的規定呀,凱特姑媽明確地說。——是規定,可是為什么呀?布朗先生問。凱特姑媽又說一遍那是規定,就這么回事。布朗先生好像還是沒有理解。弗雷迪·馬林斯盡其所能向他解釋,說修士們是在為世間所有的罪人們彌補他們犯的罪行。這個解釋并不怎么清楚,因為布朗先生咧開嘴笑著說:——這個說法我倒是很贊賞,可難道他們就得睡棺材,而睡舒服的彈簧床就不成嗎?——棺材嘛,瑪麗·簡說,那是要提醒他們別忘了自己的最終結局。因為話題越來越沉郁,人們都緘默了,這當兒,人們聽見馬林斯太太對旁邊的人含糊地小聲說:——他們都是好人呀,那些修士,都是非常虔誠的人呀。葡萄干、杏仁、無花果、蘋果、橘子、巧克力、糖果這陣兒上桌子了,朱麗亞姨媽請大家來一杯葡萄酒或者雪利酒。起先,巴特爾·達西先生什么都不喝,可是他的一個鄰座用胳膊肘碰碰他,對他悄聲說了點什么,他就同意把酒杯斟滿了。漸漸地,隨著最后的酒杯被斟滿,談話就停了下來。人們安靜了一會兒,只有偶爾的喝酒聲和椅子的挪動聲打破沉寂。莫坎家的三位小姐低著眼看桌布。有人偶爾咳嗽一兩聲,然后幾位先生輕輕敲桌子,示意大家保持安靜。完全靜下來了,加勃里埃爾往后挪挪椅子,站了起來。桌子驟然間敲得更響了,表示鼓勵,隨即停了。加勃里埃爾稍向前傾,把顫抖的十指支在桌布上,緊張地對大家笑笑。一排仰起的面孔迎著他,他抬起眼睛望著枝形吊燈。鋼琴彈奏著一支華爾茲舞曲,他能聽得見裙子摩擦著客廳門的聲音。也許人們正站在外邊碼頭上的雪地里,抬頭凝望著亮著燈的窗戶,聆聽著華爾茲的曲調。那里的空氣是純潔的。遠處是公園,園里的樹上覆蓋著雪。威靈頓紀念碑戴著發亮的雪帽,從那里往西有一片十五英畝的白色原野在閃爍光芒。他開始了:——女士們,先生們。——像往年一樣,來完成一項令人愉快的任務是我的幸運,可是我深恐自己學力綿薄,要擔當一個演說家的大任,實在是力所不及呀。——不會,不會的!布朗先生喊。——可是,盡管如此,我還是只能懇請諸位今晚權且把我的心意當作我的行動,耐著性子聽我講一會兒,讓我盡力用言語表達一下我在這個場合的感受。——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大家聚集在這個殷勤好客的屋檐下,圍坐在這張殷勤好客的餐桌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們大家作為幾位善良夫人盛情款待的享用者,或者說得更好點,是受害者,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用手臂在空中劃了一個圓,然后頓了頓。人人大笑或朝著凱特姨媽、朱麗亞姨媽和瑪麗·簡微笑,三位夫人高興得臉漲紅。加勃里埃爾語氣更加大膽地繼續說:——年復一年,我的感受越來越強烈,我們國家沒有哪一種傳統像殷勤好客的傳統那樣,給國家帶來了那么隆重的聲譽,同時又要求國家那么小心地加以珍惜和保護。就我個人的經驗所及,在現代國家中(我曾經造訪過國外許多地方)這是一份十分獨特的傳統。也許有人會說,對于我們,與其說這個傳統值得夸耀,毋寧說它是一種缺憾。但即便如此,在我看來,它也是一種高貴的缺憾,而且是一種我相信將會在我們中間長期培育下去的缺憾。有一點,至少,我是堅信不疑的。只要前面提到的這幾位女士還住在這幢房子里(我衷心地祝愿她們還能在這兒住好多好多年),我們的先輩留給我們,而我們也將傳給我們的子孫后代的這種愛爾蘭人的真誠、熱情的好客傳統就一定會在我們中間保持下去。一陣表達贊同的耳語在餐桌周圍傳開來。加勃里埃爾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艾弗絲小姐已經不在了,她是極不客氣地走掉的,于是,他滿懷自信地說:——女士們,先生們,——在我們中間,一代新人正在成長,這是由許多新的觀念、新的原則促動的一代人。這些新觀念是嚴肅的、熱情的,即使在使用不當時,我相信它們也基本上是真誠的。然而,我們現在生活在一個充滿疑問的,一個思維備受折磨的,倘若我能使用這個詞兒的話,時代;因此,有時我擔心,這新的一代人,這些受過教育甚至受過過多教育的一代人,會欠缺那些屬于往昔的仁慈友愛、殷勤好客、詼諧幽默的優秀品質。今天晚上,我聽到了許多過去的大歌唱家的名字,我必須承認,我仿佛感覺到,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并不寬松的時代。而那些歲月可以毫不夸張地稱之為寬松的歲月;如果說這些歲月已經永久地消逝了,那么,讓我們希望,我們還將能夠,至少像在今晚這樣的聚會中,懷著自豪和摯愛的情感談論它們,還將在我們心底珍藏對于那些已經謝世的偉人的記憶,這個世界決不情愿讓他們的英名就此消亡的。“決不情愿讓……就此消亡的”,此語出自彌爾頓的《教會政府存在的理由》一文。——說得好!說得好!布朗先生大喊。——但是,加勃里埃爾接著說,聲音變得愈加溫和了,在像今天的這類聚會中,總有一些比較傷感的思緒浮現在我們的頭腦中:關于往昔、關于青春、關于變化、關于那些令我們緬懷的故人的面影。我們的人生歷程中充滿了這類傷感的記憶,然而,倘若我們總是沉溺在這些記憶中,我們就會找不到在活著的人中奮勇前行的信心。而我們每一個人對于活著的人都一份責任和一份愛心,這種責任和愛心要求我們,完全有權利要求我們堅持不懈,去努力奮斗。——因此,我們不能沉湎于往昔而徘徊不前。今晚我不會允許任何一種陰郁的說教來騷擾我們。我們擺脫了日常生活的奔波和勞頓,暫時在這兒小聚。我們在這兒相聚,作為懷有兄弟姐妹情誼的朋友、作為在一定程度上志同道合的同仁、更作為(該怎么稱呼她們呢?)都柏林音樂世界三位女神的客人。聽到這個俏皮的比喻,餐桌上爆發出一陣掌聲和笑聲。朱麗亞姨媽向左右的客人一個個詢問,要他們告訴她加勃里埃爾說了些什么。——他說我們是希臘神話中的三位女神呢,朱麗亞姑媽,瑪麗·簡說。朱麗亞姑媽沒有聽懂,可她還是抬眼微笑著望著加勃里埃爾,他用同樣的語調繼續說:——女士們,先生們,——今晚我并不打算扮演帕里斯在他那個場合扮演的角色。我不打算在她們中間做出選擇。這個任務是令人反感的,也是我可憐的能力無法勝任的。因為當我逐一地審視她們時,我發現,我們主要的女主人本人,她那善良的心地,她那過于善良的心地,已經成了每一個熟悉她的人稱呼她的代名詞;而她的姐姐,她看起來天生永不凋謝的青春,她今晚的歌聲令舉座皆驚,充滿啟示;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最年輕的女主人,可以說是一位天才的、快活的、勤奮的、最好的侄女,我承認,女士們,先生們,在她們三人中間,我真不知道該把獎品獎給誰。加勃里埃爾朝下望了一眼他的姨媽們,看到朱麗亞姨媽的臉上開心的笑容和凱特姨媽眼中滿含的淚珠,便趕緊要結束自己的講演。他風度瀟灑地舉起盛滿葡萄酒的酒杯,同時大家也都舉起了杯期待著,于是他大聲說:——讓我們向她們三位祝酒。讓我們大家為她們的健康、富有、長壽、幸福干杯,為她們心想事成,萬事如意而干杯,祝愿她們永葆事業上取得的驕傲和成功,永葆在我們大家心中占有的那份榮耀和愛戴。客人們全都站了起來,手拿酒杯,轉向三位坐著的女主人,齊聲歌唱,布朗先生領唱:他們都是快樂的好人兒呀,他們都是快樂的好人兒呀,他們都是快樂的好人兒呀,這個沒有人不承認。凱特姨媽毫不扭捏地用手帕擦著眼淚,甚至朱麗亞姨媽似乎也被打動了。弗雷迪·馬林斯用布丁叉子敲著拍子,唱歌的人轉過臉兩兩相對,猶如在旋律優美的音樂會上那樣,加重力量唱道:除非他哄人,除非他哄人。隨后,他們再次轉向三位女主人唱道:他們都是快樂的好人兒呀,他們都是快樂的好人兒呀,他們都是快樂的好人兒呀,這個沒有人不承認。十八世紀之后,愛爾蘭傳統的祝酒歌。晚餐房間外的許多客人也附和著一起歡呼鼓掌,而且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弗雷迪·馬林斯像個軍官似的高舉著他的叉子指揮著。他們站在樓下的前廳中,寒意刺骨的晨風從門外沖進來,所以凱特姨媽說:——誰去把門閉上吧。馬林斯太太可要著要命的涼了。——布朗出去了,凱特姑媽,瑪麗·簡說。——布朗啥地兒都有他,凱特姑媽壓低聲音說。她的語調讓瑪麗·簡笑了起來。——真是,她調皮地說,他可真夠忙活的。——整個圣誕期間,凱特姑媽以同樣的口吻說,他就像送到這兒的煤氣那樣準時準點。這回她也為自己的話開心地逗笑了,隨即快快地補充說:——叫他進來,關上門吧,瑪麗·簡,但愿他沒聽見我剛才的話。這時候,過道門打開了,布朗先生從門外的臺階上走進來,笑得好像肚子都要笑破了。他穿一件綠色的長大衣,上面鑲著仿阿斯特拉罕羔皮的袖口和領子,頭上戴一頂橢圓的皮帽。他用手指著下面白雪覆蓋的碼頭,從那兒傳來一陣持久的、尖利的呼嘯聲。——特迪要把都柏林所有的出租馬車都叫出來了,他說。加勃里埃爾從辦公室后面的小餐具室走出來,正在費力把他的大衣穿上,他向前廳掃了一眼說:——格麗塔還沒下來?——他正穿戴呢,加勃里埃爾,凱特姨媽說。——誰在那兒彈琴呢?加勃里埃爾問。——沒人。他們全走了。——哦,不對,凱特姑媽,瑪麗·簡說。巴特爾·達西和奧卡拉漢小姐還沒走呢。——反正有人在鋼琴上扒拉呢,加勃里埃爾說。瑪麗·簡瞥了一眼加勃里埃爾和布朗先生,打了個寒戰說:——看著你們兩位先生裹成這個樣子,讓我也覺得冷了。這么晚了,我真不愿意看你們回家走那么一段路。——這鐘點兒在野地里逛一陣,或者坐輕便馬車跑一陣,布朗先生豪情滿懷地說,沒什么比這個更快活的了。——以前我們家有一匹非常好的馬和一輛輕便馬車的,朱麗亞姨媽說。——那永難忘懷的約尼呀,瑪麗·簡笑著說。凱特姑媽和朱麗亞姑媽也笑了。——什么呀,什么了不起的約尼啊?布朗先生問。——已故的帕特里克·莫坎,也就是我們的外祖父,加勃里埃爾解釋說,晚年大家都叫他老先生的,是做熬膠生意的。——沒錯,加勃里埃爾,凱特姨媽笑著說,他還有一座粉坊呢。——嗨,甭管熬膠還是做粉吧,加勃里埃爾說,老人家有一匹馬,名字叫約尼。約尼總是在老先生的磨房里干活,一圈又一圈,不停地拉磨。一切都非常好;可后來約尼悲慘的時刻到了。有一天,天很好,老先生突然想擺擺闊,駕車去看公園里的軍事檢閱。——愿天主可憐他的靈魂吧,凱特姨媽憐憫地說。——阿門,加勃里埃爾說。于是老先生就戴上他最好的高帽子,穿上他最好的硬領服裝,套上約尼,冠冕堂皇地駕車從祖上的老宅出來,那宅子,我估摸著,大概在后小街附近吧。看著加勃里埃爾的模樣,人人都笑,連馬林斯太太也笑了,凱特姨媽說:——嗨,我說,加勃里埃爾,他沒在后小街住,真的。不過,磨房在那兒。——他套上約尼,從祖上的宅子里駛出來,加勃里埃爾接著說。在約尼走到看見比利大帝比利國王即英格蘭王威廉三世(1689—1702在位),將愛爾蘭變成英國殖民地的征服者。他的雕像聳立在都柏林三一學院前。的雕像之前,一直走得非常順利,可也不知道它愛上了比利大帝騎的那匹馬呢,還是它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磨房呢,反正它就圍著那雕像轉起圈兒來了。在眾人的嘩笑聲中,加勃里埃爾穿著他的套靴在前廳里轉了一圈。——它就這么轉呀轉呀,加勃里埃爾說,那老先生是一個十分自負的人,這下可憤怒了。往前走啊,伙計,你這是什么意思呀,伙計?約尼!約尼!這馬是怎么了!真叫人摸不著頭腦。加勃里埃爾對這件事的模仿引起人們一串大笑,這時前門門廳響起響亮的敲門聲,打斷了大家的玩笑。瑪麗·簡跑去開門,讓進了弗雷迪·馬林斯。弗雷迪·馬林斯帽子掛在后腦門上,冷得肩膀聳著,累得又喘又冒熱氣。——我只弄到一輛出租馬車,他說。——哦,我們到碼頭上會再弄到一輛的,加勃里埃爾說。——好吧,凱特姨媽說。最好別讓馬林斯太太老站在風口上了。馬林斯太太由他兒子和布朗先生攙扶著走下臺階,經過一陣忙活,給扶上馬車。弗雷迪·馬林斯跟著也上了車,過了好長時間才把她安頓在座位上。布朗先生在一邊幫著出主意。總算把她舒舒服服地安置妥帖了。弗雷迪·馬林斯請布朗先生也上車。亂七八糟又折騰了好一陣,布朗先生才上了車。車夫把一條毯子蓋在自己膝上,彎下身問他們到哪兒去。弗雷迪·馬林斯和布朗先生分別把頭從車窗伸出來,指給車夫不同的方向,造成了更大的混亂。難題是究竟該在途中什么地方讓布朗先生下車好,凱特姨媽、朱麗亞姨媽和瑪麗·簡在門前臺階上幫著出主意,她們七嘴八舌,指著不同甚至相反的方向,于是大笑不止。而弗雷迪·馬林斯呢,他直顧笑,都說不出話來了。他把頭從車窗不斷地伸出來又縮回去,告訴他母親大家討論進展的情況,每次進出都險些把帽子弄掉,最后,布朗先生壓倒眾人的喧嘩聲,向一臉茫然的車夫大叫道:——你知道三一學院嗎?——知道,先生,車夫說。——那好,你就沖三一學院的大門去,布朗先生說,到門邊我們再告你怎么走,明白嗎?——明白了,先生,車夫說。——那就像小鳥一樣朝三一學院飛吧。——得了,您哪,車夫說。鞭子一甩,馬車在一片笑聲和道別聲中沿碼頭哐啷哐啷地跑走了。加勃里埃爾并沒有同其他人一起來到門邊。他在過道的一個暗處向樓梯張望。一個女人站在第一段樓梯平臺邊,也在陰影里。他看不見她的臉,但可以看到她裙子上陶泥色和橙紅色的花飾,在陰影中顯出黑白的斑塊。那是他的妻子。她正倚著樓梯,傾聽著什么。看著她專注得一動不動的樣子,加勃里埃爾感到格外吃驚,于是也豎起耳朵聽。可他沒聽到什么,只聽到門前臺階上的笑鬧聲和爭論聲,還有鋼琴上敲出的幾個和弦和一個男人歌聲中的幾個音而已。他靜默地站在過道的陰暗處,力圖聽出那男聲唱的是什么歌,同時,向上凝視著妻子。她的姿態中藏著某種典雅和神秘,仿佛她是某種東西的一個象征。他問自己,一個女人站在樓梯上的陰影里,聆聽著遠處的音樂,究竟是一種什么象征。倘若他是個畫家,他就要把她此刻的神態畫下來。她那藍絨帽將會在幽暗的背景上襯托出她頭發的古銅色;她裙子上那些深色的花飾將會襯托出那些淡色的部分。倘若他是畫家,他將把這幅畫命名為遠方的音樂。“遠方的音樂”語出英國作家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大衛成名后去看望艾格妮絲,在與艾格妮絲的談論中,他想到他的第一個妻子朵拉,他把朵拉在他心中喚起的情思比作“遠方的音樂”。樓道門關上了,凱特姨媽、朱麗亞姨媽和瑪麗·簡回到過道里,依然大笑著。——啊呀,弗雷迪可有意思得不得了,對吧?瑪麗·簡說。他可真是個活寶。加勃里埃爾沒說話,只是朝樓梯上他妻子站的地方指了指。現在樓道門關上了,歌聲和鋼琴聲聽得清楚多了。加勃里埃爾舉起手示意她們靜下來。那歌兒聽起來好像是愛爾蘭的老調子。歌者對歌詞和自己的聲音好像都拿不準似的。因為有一定距離,加上歌者的聲音嘶啞,歌聲顯得憂傷,在隱約可聞的起伏聲中,歌詞表達出悲哀的情愫:哦,雨點兒落在我濃密的頭發上露珠兒打濕我的皮膚,我的寶貝兒冷冷地躺在……這首歌是喬伊斯的妻子諾拉故鄉戈爾韋郡的一首鄉村歌曲。歌名為《奧格里姆的姑娘》。寫一個鄉村少女被一位爵爺引誘,拋棄,終于抱著嬰兒跳海自殺的悲劇。歌詞凄婉,感人至深。諾拉曾對喬伊斯唱過這首歌。——啊,瑪麗·簡驚叫起來。是巴特爾·達西在唱哪,他不會一整夜都唱的。我可得叫他唱一曲再走。——沒錯兒,叫他唱,瑪麗·簡,凱特姑媽說。瑪麗·簡立刻掠過別人,沖向樓梯,可還沒有到,歌聲便停了,鋼琴也砰地一聲關上了。——哦,糟透了!她喊起來。他下來了嗎,格麗塔?加勃里埃爾聽見他妻子說是的,看見她朝他們走下來。在她后面幾步跟著巴特爾·達西和奧卡拉漢小姐。——哦,達西先生,我們大家正聽你唱得入迷呢,你怎么就停了呢,太掃興了。——一晚上我都跟他在一起呢,奧卡拉漢小姐說,康羅伊太太也在呢,他跟我們說他得了重感冒,唱不了。——哦,達西先生,凱特姨媽說,你可撒了一個大大的小謊啊。——你沒聽出我啞得像烏鴉嗎?達西先生粗魯地說。他匆忙走進餐具室,穿上大衣。其他人都被他粗魯的言詞噎住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凱特姨媽皺皺眉,暗示大家別提這茬兒了。達西先生正站在那兒仔細地圍圍巾,一臉不快的神色。——天氣真不好,朱麗亞姨媽過了一會兒說。——可不嘛,大家都感冒了,凱特姨媽應聲說。人人都感冒了。——人們說,瑪麗·簡說,三十年沒下過這么大的雪了。今天早上,我看報上說,這場雪整個愛爾蘭全下遍了。——我喜歡看雪景,朱麗亞姑媽哀傷地說。——我也喜歡,奧卡拉漢小姐說。我覺得,要是圣誕節地上沒雪,那就不是真正的圣誕節了。——不過可憐的達西先生就不喜歡雪了,凱特姑媽笑著說。達西先生從餐具室出來,脖子圍裹得十分嚴實,扣子扣得相當整齊,用一種抱歉的語調跟大家講他感冒的經過。大家都說太遺憾了,紛紛給他提建議,囑咐他千萬小心,夜里風涼,要保護好自己的嗓子。加勃里埃爾一直在注視自己的妻子,她沒有參與談論。她始終站在塵封的扇形窗下,煤氣燈的火焰照亮了她頭發濃郁的古銅色,幾天前他還看見她在火爐邊烤干她的這頭美發來著。她依然是剛才那個姿勢,仿佛沒有覺察到身邊的這些談論。最后,她向大家轉過身來,加勃里埃爾看見她臉上泛起紅暈,眼中閃著光彩。一股快樂的潮流突然從他心底涌起。——達西先生,她問,你剛才唱的那支歌叫什么名字?——叫《奧格里姆的姑娘》,達西先生說。不過我記不太確切了。怎么?你知道這首歌嗎?——《奧格里姆的姑娘》,她重復說。我想不起歌名了。——這歌真好聽,瑪麗·簡說,可惜你今晚嗓子不好,真遺憾。——我說,瑪麗·簡,凱特姑媽說,別煩達西先生了。我不想讓他覺得煩。看見人們都做好了走的準備,她便送大家來到門邊,要說再見了。——再見,凱特姨媽,謝謝您讓我們度過了這么快活的一個夜晚。——再見,加勃里埃爾。再見,格麗塔!——再見,凱特姨媽,太感謝了。再見,朱麗亞姨媽。——哦,再見,格麗塔,我沒看見你呢。——再見,達西先生。再見,奧卡拉漢小姐。——再見,莫坎小姐。——再見吧,祝你們晚安。——祝大家晚安,一路平安。——晚安,再見。清晨依舊是黑暗的。一層暗黃色的光籠罩在房屋上、河面上,天空仿佛在下降。腳下的雪已經部分消融,房頂上、碼頭的護墻上和圍欄上,雪已經消成了一條條、一片片。街燈依舊在昏暗的空氣中燃燒著,河對面,四庭大廈十八世紀都柏林的著名建筑,位于利菲河北岸,愛爾蘭法院所在地,因法院的四個審判庭都集中在這一建筑中,故人稱“四庭大廈”。在沉重的天空背景下以巨大的威懾力凸顯出來。她走在他前面,和巴特爾·達西在一起,她的鞋包在一個褐色小包里,夾在一只胳膊下,雙手把裙子從半消融的泥濘雪地上提起。她已經不再有方才那種優雅的風姿了,但加勃里埃爾的眼睛中仍然閃耀著幸福的光芒。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奔流,思緒在他的腦海里翻騰,自豪,歡樂,溫柔,勇敢。她走在他前面,那般輕盈,那般昂揚,讓他真想無聲無息地追上去,抓住她的肩膀,對著她的耳朵說一些傻氣的、充滿愛意的話。在他的心目中,她是那般脆弱,讓他真想保護她不受傷害,然后單獨和她在一起。他倆私生活的種種瞬間景象像星星般閃現在他的記憶中。一個淺紫色的信封放在他的早餐杯旁,他正用手愛撫它。鳥兒在常春藤中鳴囀,透過窗簾射入的陽光像蛛網一樣在地板上閃爍。他快活得什么東西都吃不下去了。他們站在擁擠的月臺上,他把一張票塞進她戴著手套的溫暖的掌心里。他和她一起站在嚴寒中,凝視著窗格內那個正在熊熊的火爐上制作玻璃瓶的男人。那天太冷了。她的臉在冷風中散發著芬芳,和他的臉靠得很近,突然她對著那爐邊的人大喊道:——那火旺嗎,先生?可是那人因為爐火的呼呼聲而沒有聽見,也好,要不,他的回答很可能非常粗魯呢。一波更為溫柔的歡樂從他心中涌出,隨著溫暖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流淌。他們共同生活的許多時刻,那些不為人知,也永遠不會為人知曉的時刻,猶如星星柔和的光芒,突然顯現了,照亮了他的記憶。他渴望她能回想起那些時刻,忘記他們生活中那些沉悶乏味的歲月,只記住那些消魂的時刻。因為他覺得,歲月并沒有熄滅他或她靈魂中的火焰。他們的孩子們、他的創作、她的家務勞作還沒有熄滅他倆靈魂中那溫柔的火焰。他在寫給她的一封信中說:為什么這些詞語在我看來似乎那樣愚鈍,那樣冷漠?是不是因為這世上竟沒有一個詞溫柔得足以稱呼你呢?他多年前寫的這些詞語像遠方的音樂從過去向他涌來。他渴望跟她單獨在一起。等其他人離去了,等他和她來到旅館他們的房間中,他倆將單獨在一起。他就要溫柔地喊她:——格麗塔!也許她不會立刻聽到;她可能會在換衣服。然后他聲音中的某些東西就會打動她。她就會轉過身來,看著他……在酒店街的轉彎處,他們碰到了一輛出租馬車。車輪的哐啷聲讓他感到高興,因為這就省得他去加入大家的談話了。她看著車窗外,似乎有點疲乏。其他人也只偶爾說兩句,指點一下外面到了什么建筑或街道。馬在清晨陰暗的天空下疲倦地奔跑著,拖著丁當作響的舊車廂,加勃里埃爾又跟她坐在一個車廂中,趕著去乘船,趕著去度蜜月。車過奧康內爾橋時,奧卡拉漢小姐說:——人們說,你每次過奧康內爾橋都會看見一匹白馬。——這回我看見了一個白人,加勃里埃爾說。——在哪里?巴特爾·達西先生問。加勃里埃爾指著雕像,指聳立在奧康內爾橋頭的奧康內爾雕像。丹尼爾·奧康內爾(1775—1847)是愛爾蘭民族運動的領袖。雕像上蓋著一片片雪。然后他熟悉地對它點點頭,招招手。——晚安,丹,他愉快地說。馬車到了旅館前,加勃里埃爾跳下車,不顧巴特爾·達西先生的反對,付了車費。他多給了車夫一個先令。車夫向他敬禮說:——祝您新年發達,先生。——您也一樣,加勃里埃爾彬彬有禮地說。她在他的扶持下下了車,然后站在路邊的石頭上,跟其他人說再見。她輕輕地靠在他的手臂上,就如同幾小時前她和他一起跳舞時那樣輕。那時他感到驕傲、幸福,幸福,因為她是他的;驕傲,因為她優美的身段和做妻子的風姿。而現在當許多回憶重新燃起激情之后,一接觸她的肉體,這奇異的、音樂般的、芳香的肉體,便立即在他周身激起一陣強烈的情欲。乘著她沉默無語的片刻,他把她的手臂緊緊地拉過來,貼近自己,當他們站在旅館門前時,他感到,他們逃離了自己的生活、責任,逃離了家庭、朋友,一起逃了出來,懷著兩顆狂放不羈、光輝四射的心,奔向冒險的新生活。一位老人在門廳里一把頂端突出的大椅子上打瞌睡。他在柜臺上點亮一支蠟燭,領著他倆走向樓梯。他倆靜靜地跟在后面,輕柔的腳步聲落在鋪著厚地毯的樓梯上。她在看門人的身后上樓梯,她的頭低垂下來,嬌弱的兩肩仿佛負重般地彎曲著,裙子緊緊貼著身體。他本來要伸出兩只手臂去抱住她的臀部,一動不動地緊緊擁著她的,因為他的手臂充滿了想要抓住她的欲望,正在不停地顫抖,只是他用手指甲拼命頂住手掌心才止住了身體上這種狂熱的沖動。看門人在樓梯上停下來,整整蠟燭的淚花。他倆也停在他下面的一級樓梯上。在靜默中,加勃里埃爾聽得見熔化的燭淚滴在盤子里的聲音和他的心撞擊自己肋骨的聲音。看門人領他們走過過道,打開了一個房門。然后把那支搖晃不定的蠟燭安置在梳妝臺上,問早晨什么時間叫醒他們好。——八點,加勃里埃爾說。看門人指給他們電燈開關,開始咕噥著道歉,加勃里埃爾打斷了他。——我們不需要燈,街上照進來的光就足夠了。還有,他又指著蠟燭加上一句,求求你,把這個漂亮的玩意兒拿走好不好。看門人又拿起蠟燭,但動作很緩慢,因為這樣的新想法讓他感到很驚奇。隨后他嘟囔了一聲晚安便出去了。加勃里埃爾立即把門鎖上了。一道幽暗的街燈光從窗子射進來,一直到門邊,形成了一條長長的光柱。加勃里埃爾把大衣和帽子扔到一個長沙發上,穿過房間走向窗戶。他看著下面的街道,好讓他激動的情緒稍微冷靜點兒。然后他轉過身,背對著光,靠在一只五斗櫥上。她已經脫了帽子和斗篷,站在一面可轉的大穿衣鏡前,解開腰帶。加勃里埃爾看著她,停了好一會兒,然后說:——格麗塔!她慢慢地從鏡子前轉過身來,沿著光柱向他走來。她的臉看上去那樣嚴肅,那樣疲乏,讓加勃里埃爾開不了口。不,還不是時候。——你看起來累了,他說。——有點兒,她回答。——不是不舒服或沒力氣吧?——不,就是有點兒累,沒別的。她繼續走到窗前,站住那兒,往外看。加勃里埃爾又等了一會兒,后來,生怕羞怯會戰勝自己,于是猛然說:——我說,格麗塔!——什么事兒?——你認識那個可憐的家伙馬林斯吧?他很快地說。——認識。他怎么了?——嗨,可憐的家伙,不管怎么說,他究竟還是個正派人,加勃里埃爾繼續說,聲音很虛假。他把我借他的那一英鎊金幣還給了我,可我真不打算跟他要了。可惜他也不想躲避那個布朗,因為他從心里不是壞人。他煩惱得渾身戰栗。為什么她看起來那樣心思散漫?他不知道怎么開頭才好。難道她也為什么事煩惱嗎?要是她能轉向他,主動地走向他該有多好!像現在這樣去擁抱她是魯莽的。不,他必須先在她的眼睛中看到某種熱情才行。他渴求把握她奇異的情緒。——你什么時候借給他一英鎊的?她停了一會兒問。加勃里埃爾竭力控制自己,以免驟然間對酒鬼馬林斯和他的英鎊說出什么粗魯的話。他渴望從心靈深處向她呼喊,急于把她摟在自己的身下,徹底征服她。可是他說:——啊,那是圣誕期間,他在亨利街開那家圣誕卡小店那陣兒。他正處在情欲和沖動的狂熱之中,完全沒有聽見她從窗邊走了過來。她在他面前停了片刻,用奇特的眼光打量著他。突然,她踮起腳尖,把兩手輕輕放在他肩上,吻了他。——你真是一個非常大方的人,加勃里埃爾,她說。因為她突然的吻和說話時誘人的語調,加勃里埃爾高興得顫抖起來,他把手放在她的頭發上,開始向后撫平,手指幾乎不接觸頭發。她的頭發洗得又柔又亮。他心中的快樂都滿得要溢出來了。正在他渴望的時候,她主動走來了。說不定她的思想正跟他合拍吧。也許她覺察到他心中不可遏止的情欲,因此產生了一種順從的愿望吧。現在她是那樣輕易就順從了他,他倒奇怪自己剛才為什么那么不自信。他雙手捧著她的頭站著,一只手臂快速地摸遍她的身體,把她摟過來,輕柔地說:——格麗塔,親愛的,你想什么呢?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完全讓他的手臂摟緊,他又一次柔情地說:——告訴我你想什么,格麗塔。我想我知道你想什么,對嗎?她沒有立即作答。然后,她眼淚汪汪地說:——我在想那首歌《奧格里姆的姑娘》。她從他懷里掙扎出來,向床跑去,兩手搭在床欄上,蒙住臉。加勃里埃爾驚詫地站了一會兒,一動也不動,然后跟了過去。當他走過可轉穿衣鏡時,他看見自己整個的身影,他那寬大的、填充得平整的硬襯胸,他那張在鏡中總是讓他感到茫然的面孔,他那副閃閃發光的金邊眼鏡。他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說:——那歌兒怎么了?怎么會叫你哭得這么傷心呢?她從手臂中抬起頭,像小孩一樣用手背擦干眼淚。他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種讓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更溫柔的調子。——怎么啦,格麗塔?他問。——我想起很久以前總是唱這歌兒的一個人。——很久以前的那個人是誰呢?加勃里埃爾笑著問。——他是我在戈爾韋和奶奶一起住的時候認識的一個人,她說。笑容從加勃里埃爾的臉上消失了。一種陰郁的惱怒開始在他腦海深處聚集,他那陰沉的欲火在他的血管中憤怒地燃燒。——一個你過去愛過的人?他挖苦地問?——那是一個我認識的年輕人,她回答,名叫邁克爾·福雷。他總愛唱那支歌《奧格里姆的姑娘》。他非常文弱。加勃里埃爾默默不語。他不想讓她感到他對這個文弱的年輕人感興趣。——我能夠那么清晰地看見他,片刻之后她說。他有那樣一對眼睛,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眼中有那么一種表情,那么一種表情!——哦,那么,你當時是愛上他了?加勃里埃爾說。——我住在戈爾韋的時候,常常和他約會著出去散步,她說。一個想法在加勃里埃爾頭腦中閃現。——也許就為了這個,你想和那個叫艾弗絲的女孩一塊兒去戈爾韋吧?他冷冷地說。她盯著他,吃驚地問:——去干么?她的眼神讓加勃里埃爾感到窘迫。他聳聳肩說:——我怎么知道?去看他吧,也許。她沉默地把眼光從他身上移開,沿著那光柱向窗子望去。——他死了,她終于說。他死的時候只有十七歲。那么年輕就死了,難道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兒嗎?——他是干什么的?加勃里埃爾問,依舊是挖苦的口吻。——他在煤氣廠工作,她說。加勃里埃爾為自己挖苦的沒有著落和引出一個亡人,一個在煤氣廠干活的年輕人而感到羞辱。正當他滿腦子都是對他倆私生活的回憶,內心充滿溫柔、歡樂和欲望的時候,她卻在心中把他和另一個人做著比較。一種對自己人格的羞慚意識襲擊著他。他看明白自己是一個可笑的人物,一個給姨媽們跑跑顛顛,領一兩個小錢的小孩兒,一個神經兮兮的、好心的感傷主義者,對一群庸人演講,把自己小丑般的愿望當作理想,一個他方才在鏡子里瞥見的又可憐又愚蠢的家伙。他本能地把身子更多地背對著光,以免她看見他額頭上羞愧的樣子。他盡力保持那種冷冷的質詢的調子,可是在他發問的時候,他的語氣卻是謙卑的、漠然的。——我想你愛過這個邁克爾·福雷吧,格麗塔,他說。——我當時跟他處得非常好,她說。她的聲音是含混而悲哀的。加勃里埃爾感到,現在要想把她引到他原想的方向上是何等徒勞,他撫摸著她的一只手,也很傷感地說:——那么,他怎么那么年輕就死了呢,格麗塔?是肺癆,對嗎?——我覺得,他是為我死的。她回答說。聽到這個回答,一陣朦朧的恐懼攫住了加勃里埃爾,仿佛在他正期望著勝利的關頭,某種難以捉摸的、報復性的東西出來跟他作對,正在它那個朦朧的世界里積聚力量來反對他。但是,他盡力用理性的力量甩掉這種恐懼,繼續愛撫著她的手。他不再盤問她,因為他感到她會主動地告訴他。她的手溫暖而濕潤:對他的撫摸沒有反應,但他繼續不停地撫摸它,就像那個春天的早上他撫摩她給他的第一封信一樣。——那是個冬天,她說,那個冬天開始的時候吧,我正打算離開奶奶到這里的修道院來。當時他正好病了,在戈爾韋他的住處修養,醫生不讓他出來,人家已經給奧特拉德村他家里的人寫信去了。他得的是癆病,人家說,或者是類似的病。我一直沒有弄得很清楚。她緘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可憐的人兒啊,她說。他非常喜歡我,他是那么文靜的一個小伙子。我們經常一起出去散散步,你知道,加勃里埃爾,鄉下人們都這樣。要不是因為身體不好,他就去學唱歌了。他的嗓子非常好,可憐的邁克爾·福雷。——那么,后來呢?加勃里埃爾問。——等到我要離開戈爾韋到這兒的修道院的時候,他的病更厲害了,人家不許我去見他,我就只好給他寫封信,說我要去都柏林了,夏天回來,希望那時他會好起來。她停了一會兒,以便控制自己的聲音,然后接著說:——我離開的頭一天晚上,住在修女島我奶奶家里,我正收拾行李,聽見有小石頭打在窗戶上的聲音,窗子太濕,看不見,于是我就跑下樓,從后屋出去,進了花園,看見那可憐的人兒就在花園的那頭,渾身發抖。——你沒有叫他回去嗎?加勃里埃爾問。——我求他立刻回去,告訴他這么著站在雨中會要命的。可是,他說他不想活了。我現在能看見他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他就站在墻盡頭那邊樹下。——那么,他回家了嗎?加勃里埃爾問。——是的,他回家了。可是我到修道院剛一個禮拜,他就死了。人們把他埋在他的家鄉奧特拉德村。哦,我聽到這消息的那一天,他死的那一天!她停下來,抽泣不止,說不出話。她激動得控制不住,撲到床上,把臉埋在被子里哭泣。加勃里埃爾握著她的手又過了一會兒,不知怎么才好,后來,不好在她悲痛的時刻打擾她,于是便輕輕放下她的手,靜靜地走到窗前。

喬伊斯精選集 作者簡介

作者:(英國)詹姆斯?喬伊斯 編者:劉象愚 柳鳴九劉象愚,一九四二年生于四川成都。一九六七年畢業于山西大學外文系英國語言文學專業。一九八一年畢業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外國文學系美文專業。一九八一年畢業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外國文學系英美文學專業,獲文學碩士學位。一九八七年獲中央友好獎學金,赴英國倫敦大學研修二十世紀英美文學及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論。一九九二至一九九三年獲富布賴特基金資助赴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從伊哈布·哈桑教授研究歐美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文學。二00一至二00二年為富布賴特訪問教授赴美威斯康星大學白水校區講學。現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與外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外國文學學會理事。

商品評論(6條)
  • 主題:裝幀翻譯都很到位

    很厚很全,其實沒有必要節選尤利西斯

    2015/12/3 15:53:21
    讀者:627***(購買過本書)
  • 主題:喬伊斯精選集

    《喬伊斯精選集》作者詹姆斯·喬伊斯(1882-1941)是二十世紀西方最重要,最有影響,也是引發爭論最多的小說家之一。推崇他的人把他與莎士比亞、巴爾扎克等最偉大的作家相提并論,他的《尤里西斯》與艾略特的《荒原》一起被公認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經典作品。

    2015/6/23 13:40:30
    讀者:125***(購買過本書)
  • 主題:很不錯的一套書

    這套書是北京燕山出的,都很好,價格低廉,內容豐富,再加上折扣,很好的

    2015/1/1 11:07:35
  • 主題:很不錯、價廉物美,指得購買

    很不錯、價廉物美,指得購買。里面只有一個短篇,早知道不買了。內容不行

    2014/11/11 9:58:49
    讀者:qu.***(購買過本書)
  • 主題:很好的書啊

    不錯 物有所值 很好

    2014/4/26 15:33:19
    讀者:yue***(購買過本書)
  • 主題:很好的內容

    厚厚的一大本,紙質不怎么好,書邊有些褶皺。

    2012/11/8 12:13:48
    讀者:shi***(購買過本書)
書友推薦
本類暢銷
編輯推薦
返回頂部
中圖網
在線客服
主站蜘蛛池模板: 多米诺-多米诺世界纪录团队-多米诺世界-多米诺团队培训-多米诺公关活动-多米诺创意广告-多米诺大型表演-多米诺专业赛事 | 滑板场地施工_极限运动场地设计_滑板公园建造_盐城天人极限运动场地建设有限公司 | 篷房|仓储篷房|铝合金篷房|体育篷房|篷房厂家-华烨建筑科技官网 知名电动蝶阀,电动球阀,气动蝶阀,气动球阀生产厂家|价格透明-【固菲阀门官网】 | 粘度计NDJ-5S,粘度计NDJ-8S,越平水分测定仪-上海右一仪器有限公司 | 高精度电阻回路测试仪-回路直流电阻测试仪-武汉特高压电力科技有限公司 | 郑州律师咨询-郑州律师事务所_河南锦盾律师事务所 | 南京试剂|化学试剂|分析试剂|实验试剂|cas号查询-专业60年试剂销售企业 | 赛默飞Thermo veritiproPCR仪|ProFlex3 x 32PCR系统|Countess3细胞计数仪|371|3111二氧化碳培养箱|Mirco17R|Mirco21R离心机|仟诺生物 | 冰晶石|碱性嫩黄闪蒸干燥机-有机垃圾烘干设备-草酸钙盘式干燥机-常州市宝康干燥 | 地图标注|微信高德百度地图标注|地图标记-做地图[ZuoMap.com] | 动库网动库商城-体育用品专卖店:羽毛球,乒乓球拍,网球,户外装备,运动鞋,运动包,运动服饰专卖店-正品运动品网上商城动库商城网 - 动库商城 | 山东太阳能路灯厂家-庭院灯生产厂家-济南晟启灯饰有限公司 | 蓝牙音频分析仪-多功能-四通道-八通道音频分析仪-东莞市奥普新音频技术有限公司 | 液压升降平台_剪叉式液压/导轨式升降机_传菜机定做「宁波日腾升降机厂家」 | 合肥钣金加工-安徽激光切割加工-机箱机柜加工厂家-合肥通快 | 欧盟ce检测认证_reach检测报告_第三方检测中心-深圳市威腾检验技术有限公司 | 机床主轴维修|刀塔维修|C轴维修-常州翔高精密机械有限公司 | 国际高中-国际学校-一站式择校服务-远播国际教育 | pos机办理,智能/扫码/二维码/微信支付宝pos机-北京万汇通宝商贸有限公司 | 气动绞车,山东气动绞车,气动绞车厂家-烟台博海石油机械有限公司 气动隔膜泵厂家-温州永嘉定远泵阀有限公司 | 二维运动混料机,加热型混料机,干粉混料机-南京腾阳干燥设备厂 | 期货软件-专业期货分析软件下载-云智赢 | 不锈钢螺丝 - 六角螺丝厂家 - 不锈钢紧固件 - 万千紧固件--紧固件一站式采购 | 杭州荣奥家具有限公司-浙江办公家具,杭州办公家具厂 | MES系统工业智能终端_生产管理看板/安灯/ESOP/静电监控_讯鹏科技 | 啤酒设备-小型啤酒设备-啤酒厂设备-济南中酿机械设备有限公司 | 非标压力容器_碳钢储罐_不锈钢_搪玻璃反应釜厂家-山东首丰智能环保装备有限公司 | 螺杆真空泵_耐腐蚀螺杆真空泵_水环真空泵_真空机组_烟台真空泵-烟台斯凯威真空 | 直线模组_滚珠丝杆滑台_模组滑台厂家_万里疆科技 | 浙江清风侠环保设备有限公司| 韦伯电梯有限公司 | 超声波乳化机-超声波分散机|仪-超声波萃取仪-超声波均质机-精浩机械|首页 | 智能监控-安防监控-监控系统安装-弱电工程公司_成都万全电子 | 希望影视-高清影视vip热播电影电视剧免费在线抢先看 | Akribis直线电机_直线模组_力矩电机_直线电机平台|雅科贝思Akribis-杭州摩森机电科技有限公司 | TPM咨询,精益生产管理,5S,6S现场管理培训_华谋咨询公司 | 定制/定做衬衫厂家/公司-衬衫订做/订制价格/费用-北京圣达信 | 船老大板材_浙江船老大全屋定制_船老大官网 | 自动钻孔机-全自动数控钻孔机生产厂家-多米(广东)智能装备有限公司 | 免联考国际MBA_在职MBA报考条件/科目/排名-MBA信息网 | 北京签证代办_签证办理_商务签证_旅游签证_寰球签证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