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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版 現代中文小說名作——牛·初版四十周年紀念版

包郵 社版 現代中文小說名作——牛·初版四十周年紀念版

作者:吳煦斌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出版時間:2020-11-01
開本: 32開
本類榜單:小說銷量榜
中 圖 價:¥19.1(4.5折) 定價  ¥42.0 登錄后可看到會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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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版 現代中文小說名作——牛·初版四十周年紀念版 版權信息

  • ISBN:9787510893445
  • 條形碼:9787510893445 ; 978-7-5108-9344-5
  • 裝幀:平裝
  • 冊數:暫無
  • 重量:暫無
  • 所屬分類:>

社版 現代中文小說名作——牛·初版四十周年紀念版 本書特色

吳煦斌的文字別具一格,“簡樸深邃,對一字一句都予以精微雕刻”,呈現出香港文學在語言造詣上所達到的高度和純度。以其謙遜靜默、豐潤動人的獨特方式,書寫想象中的自然風貌和對終極事物的追尋,存續天真樸拙的意趣和哲思。 ?作為生態學領域的學者,“不同以往香港文學所展現出的強烈城市性格”,作者開拓出關注大自然的向度,對文明、自然、生命的沖突與和解有著更為深入的思索。她以孩童的目光帶我們進入荒原、叢林、山野,體會古老而莊嚴的生命的盈虧和死亡殺戮的循環。

吳煦斌是香港女性作家中的代表人物,她的作品既有超越性別的形而上高度,而落筆又有女性的細膩與溫暖,處處召喚著對生命的熱愛與信仰。

她的小說不以故事情節取勝,而是以詩質的語言、古典的跡象,表現意識的流動,將自然氣色與內心風景交融一處,使讀者沉溺其中,獲得審美享受。


社版 現代中文小說名作——牛·初版四十周年紀念版 內容簡介

吳煦斌,本名吳玉英,1949年生于香港。詩人、作家及翻譯家,美國加州圣地亞哥州立大學生態學碩士。其夫為香港著名詩人、學者也斯。其作品散見于《文學季刊》《四季》《中國學生周報》《大拇指》《香港文學》等。譯有《嘔吐》(薩特原著,1971年);著有《牛》(短篇小說集,1980年;2016年再版)、《吳煦斌小說集: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1987年)、《看牛集》(散文選,1991年;2020年再版)、《十人詩選》(詩合集,1998年)、《Bison》(《牛》英譯集,2016年)等。

社版 現代中文小說名作——牛·初版四十周年紀念版 目錄

i 吳煦斌的短篇小說 劉以鬯

1 佛魚

9 石

19 山

27 木

49 海

53 蝙蝠

59 馬大和瑪利亞

65 獵人

91 牛

125 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

141 信

161 叢林與城市間的新路 梁秉鈞

167 后記 吳煦斌

展開全部

社版 現代中文小說名作——牛·初版四十周年紀念版 相關資料

吳煦斌在她的小說中不僅描寫了現實世界的表面,還揭示了現實里邊的本質。她寫“不常常是藍綠色的”海。她寫“一夜之間消失”的山。她寫“美麗奇怪的石子”。她看來是個相信自然律的人,探究“生與死”,或者“人類遠古的童年”,或者“廣大的家居”,即使“遠離宇宙”,仍是以大自然的精氣作為基礎的。中國現代短篇小說浩如煙海,像《獵人》與《牛》那樣具有獨特風格的,并不多見。讀《金鎖記》,我驚服于張愛玲在小說中顯現的智能。 讀《獵人》與《牛》,吳煦斌在小說中顯現的智能同樣令我驚服。張愛玲是綠叢中的紅,寫小說,有特殊的表現手法。吳煦斌的小說,為數不多,也常能令人感到新鮮。兩人之間只有一點相似:與眾不同。­——香港著名小說家、編輯 劉以鬯 吳煦斌作品不多,但文字優美、意境深遠,放在現代中文小說的傳統中自有她的特色。她小說的魅力一向來自文字本身,讀來令人覺得作者對每個字都重視,都帶著個人感覺,是她獨特的世界觀令文字不隨流俗,的確是少數能給予我們溫暖和希望的東西。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

編者按:這些筆記原藏于加州史氏海洋研究所檔案室。本刊駐美記者取得研究所所長羅生柏教授的同意,交由本刊發表。筆記原作者是七十年代研究所學生,是所內的中國人。為人害羞、寡言,與同學不相往來。他的筆記放在一個灰色文件夾里面,外面畫了一顆胡桃,右上角有“報告”二字,但內文不類學術報告。為保留學術材料以便有志者將來進一步研究,
以及保存海外華人生活鱗爪,本刊謹把筆記發表,不加刪節。

發現

他挺拔沉默如我父,我起初不曉得他是印第安人。他倒在研究所旁邊模擬海潮的水池邊,手垂到水里,蜷伏在那里像一個嬰兒。我們剛在化驗所前曬網,網上還黏著紅草和雛魚。我退后站到樹旁的陰影那兒,便看見他了,遠看他像初冬的土壤,我們走上前去,看見他上身赤裸,只穿一條羊皮的短褲,腰旁有一柄套著鹿皮鞘的短刀。他的手很冷。我們用亞摩尼亞把他救醒,然后攙他起來。他隨著我們的協扶站起來,緩緩升高如一頭熊。
我們領他進入會客室讓他坐在沙發上,沙發的柔軟令他害怕,他狐疑地站起來,看著逐漸平伏的坐墊,然后遠遠跑到墻角蹲下來。此后他再沒有走近沙發了。他抬起頭仔細看我們。他的頭發很短,臉孔舒坦而柔和,輪廓有點像我國北方的男子。或許遠古的時候我們曾是親近的人,他的先祖從蒙古遷徙,穿過相連的冰峽經亞拉斯加來到北美,我們因此臉上有相近的痕跡。但我們也只是猜他是也夷族吧了。他不懂英語也不懂西班牙語,我們請來了本地的印第安人當斯跟他交談,但他們亦只有“土地”(tu-wee)這字是相通的。當斯說他可能是也夷族后一個生還者。也只有也夷族的眉是相連的。一九一一年美國步兵跟他們多次戰斗之后把他們差不多全殺死了,只剩下五個仍在森林奔逃,他們的尸體亦相繼在河邊發現。他可能是他們輾轉許多代后成長的孩子。但他為甚么會昏倒在白人的世界里?這一年來森林署不斷派隊伍到奧維斯山脈勘察,是他因為要逃避他們而走錯了相反的方向嗎?他獨自在林中生活多久了?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


編者按:這些筆記原藏于加州史氏海洋研究所檔案室。本刊駐美記者取得研究所所長羅生柏教授的同意,交由本刊發表。筆記原作者是七十年代研究所學生,是所內的中國人。為人害羞、寡言,與同學不相往來。他的筆記放在一個灰色文件夾里面,外面畫了一顆胡桃,右上角有“報告”二字,但內文不類學術報告。為保留學術材料以便有志者將來進一步研究,

以及保存海外華人生活鱗爪,本刊謹把筆記發表,不加刪節。


發現


他挺拔沉默如我父,我起初不曉得他是印第安人。他倒在研究所旁邊模擬海潮的水池邊,手垂到水里,蜷伏在那里像一個嬰兒。我們剛在化驗所前曬網,網上還黏著紅草和雛魚。我退后站到樹旁的陰影那兒,便看見他了,遠看他像初冬的土壤,我們走上前去,看見他上身赤裸,只穿一條羊皮的短褲,腰旁有一柄套著鹿皮鞘的短刀。他的手很冷。我們用亞摩尼亞把他救醒,然后攙他起來。他隨著我們的協扶站起來,緩緩升高如一頭熊。

我們領他進入會客室讓他坐在沙發上,沙發的柔軟令他害怕,他狐疑地站起來,看著逐漸平伏的坐墊,然后遠遠跑到墻角蹲下來。此后他再沒有走近沙發了。他抬起頭仔細看我們。他的頭發很短,臉孔舒坦而柔和,輪廓有點像我國北方的男子。或許遠古的時候我們曾是親近的人,他的先祖從蒙古遷徙,穿過相連的冰峽經亞拉斯加來到北美,我們因此臉上有相近的痕跡。但我們也只是猜他是也夷族吧了。他不懂英語也不懂西班牙語,我們請來了本地的印第安人當斯跟他交談,但他們亦只有“土地”(tu-wee)這字是相通的。當斯說他可能是也夷族后一個生還者。也只有也夷族的眉是相連的。一九一一年美國步兵跟他們多次戰斗之后把他們差不多全殺死了,只剩下五個仍在森林奔逃,他們的尸體亦相繼在河邊發現。他可能是他們輾轉許多代后成長的孩子。但他為甚么會昏倒在白人的世界里?這一年來森林署不斷派隊伍到奧維斯山脈勘察,是他因為要逃避他們而走錯了相反的方向嗎?他獨自在林中生活多久了?

祖開始問他的名字,他指指自己說“祖”,指指當斯說“當斯”,指指教授說“羅生柏”,指指我說“斌”,然后指指他,他看著祖然后把手放在頭上。他是明白的,但我知道他不會說出來,他們的名字是尊貴的,只有親近的人才可以用來呼喚他們。

“我們叫他以思吧。”教授說。

“以思”在印第安語中是“人”的意思,我們叫他“人”。我們讓他住在會客室里。他一直蹲在沙發對面的墻角那兒,一動也不動的看著我們,沒有害怕也沒有憤怒,只是看來疲倦極了。我后來曉得,他是不懂憤怒的。我們試驗他的各種反應,把鬧鐘放在他的身旁,突然的聲音把他嚇得跳起來,他奇怪地看著這個呆立發聲的小盒子,輕輕拿起它放在胸膛上,仿佛懷抱啼哭的小兒,這時他是出奇地溫柔的。我們發現他反應很快,但沒有激烈的行動。我們請來了本校的人類學教授施懷則和人類博物館館長寧斯。他們拿來了各種儀器測驗他的視力、聽覺、心律、肌肉及其他各種功能。他們發覺他很馴服,對加在他身上的一切毫不掙扎,后他們拿報紙拍拍他,把雜志堆在他身上,用手拉捏他的頭發,他也沒有做聲,只用雙手護著頭和臉,在手肘彎起的空隙中看著我們。后鬧得緊了,他躲到書架和沙發那兒的空隙間,仍然蹲著,雙手交叉按著肩膊,手肘擱在膝蓋上,下顎抵著前臂。他沒有看我們,他垂下頭,留心地傾聽,像一只折合起來的小小的害怕的蛾。他沒有提出疑問,不會還擊,也不會憤怒,孤獨的人是不會憤怒的,憤怒需要對象和習慣。它是燃燒的火,從接觸中來。孤獨的世界潮濕陰暗而寒冷。它的本質是嶙峋的荒野,沒有形態的空虛。他行走在自然的規律下,沒有抗衡的能力。風雨來了他在山洞中躲避,給野獸傷害了他躲在石的陰影下等候痊愈。他獨自生活,四周只有簌簌的風聲,他跟石的倒影說話,隨著時間的起伏轉動。你會對季節憤怒嗎?他埋藏自己的言語,他多久沒有說話了?孤獨是沉重的獸,你背負他如背負自己的缺失。我熟悉它的氣味已有多久了?


食物


我們把他攙進會客室,他跑到墻腳蹲下,抬起頭仔細看我們。他的唇焦裂,他一定很渴了。祖把手帕蘸溫暖的水替他擦臉,再拿一罐冰凍的可樂給他,替他打開放在地上。他伸手拿起罐子,碰到了立即縮回來按在胸膛上,讓身體溫暖冰冷的指頭。他朝罐口的洞看進去,然后用中指按著洞,再把罐子覆轉,看看里面是甚么。里面的液體慢慢滲出來,他立刻把罐子放下,看著流到手背上的棕色液體里的泡沫一個一個消失。他把手在羊皮褲上揩,然后把罐子遠遠推開。此后他只肯喝水。他喝大量的水。他把水盛在玻璃瓶里喝。玻璃瓶本來是盛花的,放在書架上。他看見這室內的植物,便跑過去伸手去抓仿佛在空中生長的花束。他碰到了透明的玻璃,不肯放手了。他仔細地看著它,用掌心隨著它的弧線轉動,聽它的聲音,他把臉貼近它,讓它旋過眼睛和前額,花朵在他的頭上散開像奇異的冠。后他把瓶子提到嘴旁,羅教授連忙把它拿下來,扔掉花,給他洗干凈,盛了清水讓他喝。他喝水的時候用雙手牢牢抓著瓶子,手指像一扇木的籬色。他的手指很長,手心是白色的,柔軟如女子的手。他用掛小刀的繩子把瓶子系在腰間,行走的時候它擦著羊皮的短褲有風的聲音。

我們讓他吃蛋糕和墨西哥豆。蛋糕很長,他用雙手捧著兩端像捧著玉米,一口一口專心地吃。他盤腿坐著,倚著墻,頭輕輕仰起。我這才明白,風度不是教養得來的。我站在他身旁,他蒼白柔軟如雨中的葉。我替他把豆弄熱。他很喜歡吃墨西哥豆,他用手指掏來吃,在碗里從左到右刮一個半圓再放到口里。濃的湯他用兩只手指,稀的湯用三只。他不碰刀叉,他不喜歡那種接觸,但喜歡調羹圓圓的形狀,他有時用調羹把面包壓成半圓形的小丘,一個一個排在盤起的膝上,然后慢慢吃掉。他也喜歡熟雞蛋,他把殼剝開,把蛋黃掏出來吃,再把蛋白捏碎放進瓶子的水里,是為了讓水有土地的味道嗎?他不喜歡火腿和煙肉,是因為它們紅色,而紅色的肉仍有生命不能吃的。

他被發現的消息一下子傳開去了,人們從老遠的地方跑來看他,偷偷拋給他一些糖果。人們從門旁一扇小窗的窗簾夾縫窺看他,他卻看不見他們,只是回頭會發現地上多了許多糖果包,他把它們拾起來放在腰間的玻璃瓶子里,偶爾俯身看看它們的顏色。

他很喜歡吃水果,有時整天都在吃水果。他有時把雞蛋黃塞進香蕉里一并吃,有時夾進桃子里。桃核他把它們儲起來,用小刀刮干凈,在上面雕刻,是要刻下失去的事物嗎?


海洋


人類學家施懷則帶他去看海。要觀察他的反應。會客室本來也可以看到海。海上有點點白色的浪花,波浪退去時沙灘上會留下了一條淡黃的長長的線,浪涌起又再消散了。也可以聽見它的聲音,像一陣一陣撒下的沙。但他看了海卻沒有甚么反應,不懼怕它也不受它迷惑。他看它像看著一幅必然的景象。他從來沒有看過海,它的形態曾存在于他的想象中嗎?施懷則拉著他的手踏進海里,他腳下的沙在波浪中移動,他給波浪沖倒在沙灘上,他茫然看著退去的海,神情像一個小小的孩童。然后他站起來,他看到腳旁有一只很小的螃蟹從一個圓洞里爬出來,他彎身把它拾起,看著它在空中扒撥的爪子。他把它放在肩膊上讓它從手臂爬回洞里。他對海邊的生物比對海更有興趣。施懷則有點失望。他以為迷惑了那么多人的海也會迷惑到他。

施懷則駕車把他帶到市中心看高聳的大廈,但他對現代文明也沒有特別的驚嘆。一切發生在周圍的東西都是理所當然的,如果石塊可以生火花,汽車當然可以行走。但他卻喜歡燈,每當我按下按鈕,他會肅穆地看著,屏著氣等待燈赫然亮起來,讓時間延長,一切繼續發生。他不喜歡電視、照片、幻燈畫片,一切沒有形體的東西。他喜歡飛機,因為接近天空,不喜歡高大的樓宇,因為笨重沒法攀爬。他喜歡門鈕、書衣、杯耳、椅背、袖子。他會在門旁耽一整天,握著門鈕,把門關了又開,讓風吹開垂到眼前的頭發。

施懷則完全失望了,他期望他會震懾于現代文明,他卻漠視周圍的變化,喜歡細碎的事物,沉于過往的情態而不愿超拔。他仍然赤裸上身,依舊用手吃東西,彎身默默坐在地上。施懷則拿出一本傳記給他看,傳記是關于一個印第安人,他在一九一一年在亞里桑拿州被發現,現在在民族博物館負責搜集印第安各民族的資料,并協助管理亞里桑拿保護區的印第安人。封面上有他的照片,他穿了西裝吸著煙斗,臉上有一個僵硬的微笑。以思把書推開,把手放在頭上,他知道他不再是相近人。他整個身體伏在地上。


言語


我是怎樣和他親近呢?起初我們都是沉默的。我給他端來吃的東西,帶他到外面梳洗的地方。遇到人的時候他緊緊抓著我的手。他的手很溫暖,比常人的溫度高很多,而那時已是初秋了,他的溫暖傳到我的身體里。我回頭看他,他的臉柔和得不像印第安人,雖然仍帶著強烈的太陽的痕跡。他按著我的肩膊走路,我們是兩個多么相異的男子,同樣對世界害怕,但又是基于多么不同的理由。他是因為文明的隔閡和長久的孤獨。而我是文化的相異,來了這許久總仍感到格格不入,他們是堅固的墻壁把我們擋在外面。我們是相同的異鄉人。我們這時還沒有交談,只不過他仿佛曉得了我與其他人的分別。

我們次談話是在一個清涼的黃昏,夕陽把房子涂上一層虛幻的紅色,天空變得很低。我剛上完課來到會客室,我把書袋放在沙發上,書本和筆記本子從寬闊的口袋里掉出來。他看見里面一張深海魚類的圖片,跑過來輕輕拾起。

“Llobo ?”

我點點頭,那是一條深海的鼠尾魚,我給它繪上了顏色。我拿另一幅說:

“Batfish。”

他微微笑了,這是我次看見他笑,他笑的時候鼻兩旁有淺淺的皺紋像一個小小的孩童。我把我所有畫過的魚都給他看,模仿他們的動作,巴里魚游得很快,牙齒很尖,會吃人的;石魚一動也不動的蹲在海底,像一塊古怪的石頭,身上卻有劇毒。雌的魚身體很柔軟,像一個泄氣的氣球,身上附著幾條小小的雄魚。我一直在扮魚,直至天全黑了,風帶著夕陽的余溫從海上吹過來。我從袋子里拿出一個中午吃剩的包子跟他分吃,那是一只綠豆餡的包子,我在餡里混了幾片菊花瓣,所以吃來有季節的芳香。他很專心的吃,把包子一片片撕下來放進口里,他不咀嚼,當包子在嘴里軟了他便吞下去。他一動也不動,臉頰微微鼓起,好像有嚴肅的話對我說。

我離開的時候已經午夜了。

這一夜我沒有睡。我把所有夾著資料和筆記的紙文件夾拿出來剪成小小的紙片,用顏色在上面畫上種種不同的圖畫:火焰、頭發、太陽、手、樹、郊狼、土地、空氣、眼睛、水、落葉、悲哀、嬰兒、星星、哭泣、禿鷹、父親、尊嚴、愛、死亡、鼴鼠、美麗、哀號、月亮、擁抱、孤獨、害怕、魚、海洋、木蝶、網、禿枝、中國、印第安、書、逃避、綠豆包、鳥蛋、氣味、石塊、門鈕、牛奶、笛、名字、懷念、牛、電視、窗子、叢林、微笑等等。第二天清早,我帶著圖片找他,想告訴他我一生的故事。

我跑進會客室的時候他卻不在里面,然后我看見他從走廊的另一端朝我走過來。這時太陽剛從背后升起,給他凌亂的頭發添上一個浮動的柔和的光環,他瀏亮的肌膚上閃著淡淡的金色,看來像一個美麗的幻象而不像行走的人。他走到我跟前用臂環繞我的臉,他身上有淡淡的樹液的清香。我們并排坐在從大門射進來的陽光中,我們的影子遠遠攀出窗外,它們比我們更沒有恐懼。我們由于害怕而離開原來的居所,他是畏懼文明的侵襲,我是害怕永恒的變動,然而我們都在新的處境里感覺不安,我們為甚么不回去?

我取出圖片給他,他仔細的看著,然后我取出“氣味”和“樹”,告訴他身上有樹的氣味。他開懷地笑起來,然后又輕輕的蹙著眉。

“叢林·懷念。”

他把圖片放到我面前。我拍拍他的肩膊。他垂下頭,他的睫毛很長,陽光在他臉上投下了稀薄的陰影。我把手的影子變成一頭鷹,飛到他肩膊上啄他的頭發,他的手卻變成一塊濃密的云,追著把我吞掉。我把“名字”的圖片放在地上,再指指他。

他認真地看著我看了好久,好像是打算要把珍貴的禮物送給我。他緩緩選了“風”和“鳥”。

我慎重地看著,牢牢記住了。我站起來模仿鳥飛的樣子,給風追趕,撲倒在山上,再旋回來,舒緩地橫過灰茫的天空。

他按按地上“名字”的圖片,然后拍拍我的胸膛。

“溫暖的太陽。”

這是我自己改的名字,是開始感覺外界事物的時候改的,但我常常感到寒冷。到底是我因為這樣才改光明的名字,還是我從前不是這樣子的?

他示意我念我的名字一遍,我念了,他按著心胸,仿佛已經默默放進里面。他找出“雨”的圖片蓋在“太陽”上,我把“太陽”偷出來,踏在椅子上,把它擱在墻上的掛鐘頂。

“你”、“這里”?我問他怎么來到這里。

“山”、“大聲音”、“害怕”、“跑”、“許多太陽”、“渴”。

他小心地把圖片排出一個次序。圖片不夠,他用手勢補充。我想是勘察隊把他嚇跑的。他跑了那么多天,后來到模擬的水池旁一定是為了喝水,相信還未喝便昏倒了。

我把“自己”的圖片放在地上,問他是否獨自生活。

他盤腿坐著,雙手舉起,手掌相對,向天空唱一支哀悼的歌。他慢慢把圖片選出來,一張一張排好,他排好一張,我急切地等待下一張,有時猜到他的意思,便替他選。圖片一張一張終于排成一個故事:他的父親在他開始有記憶的時候給殺死了,母親、妹妹和祖父在八度落葉以前突然去世。他在一個紅色洞穴里獨自住下來,在了無人跡的荒野里生活。他燃亮木枝把頭發燒短,紀念消逝的人。每想起他們,他唱哀悼的歌,讓歌聲載著他們,飄離傷害的手。

他凝視著圖片,看了許久,然后把它們推開,向后躺在地上,閉上眼睛。一會兒以后,他慢慢起來,把“快樂”的圖片放在我前面。睜大眼睛等我回答。

我快樂嗎?快樂于我是個奇怪的字語,我不明白它的含義。我在這里干甚么?這國度與我互不相關,我不想回去又是害怕失去甚么呢?這里有好的設備。羅生柏是溫厚仁慈的人,祖也誠懇,我不能跟他們相處會不會是自己的緣故呢?那么我到那里去不是一樣的么?

我抬頭看著他溫和的臉。我與他相近而相異,我們都棲息在偶然的土地上,但他仍在找尋安全的居處,而我處處感覺不安又無力離去。我把手放在頭上,這是他們說“不”的意思。他用手攀著我的頸子良久注視著我,然后擁著我的肩膊用額擦我的臉,我感到他的溫暖彌漫我的全身,像一朵花慢慢生長。我們是兩個同族的人,我們在一個秋日早晨開啟。我們周圍是重重的畫片。在太陽下它們發出淡淡的太陽的亮光。畫里的動植物、山群、快樂和憂愁層層環繞著我們像古老的城堡,守護我們度過悠長的一生。

他是我的朋友。


土地


我把父親的衣褲給他穿。衣服本來是遺給我的,但太大了,我瘦小的身體完全給寬闊的袍褶掩沒了。這是一套中式的衣服,淡土的顏色,布很軟,他穿了更不像印第安人了,但他臉上仍是棕紅的太陽的色澤。

晚上我們走到三哩外的山里,中午他拿“憂愁”的圖片給我看,指著遙遠的山。晚上我把他帶到這里來,他脫下了寬闊的衣服,繞著一棵榆樹跳舞,他抱了滿懷的葉子,一面跳一面向空中散去,枯葉飄滿了他的頭發,像棕色的冠冕,他口里唱著:

Olluja

Kabawe

Zadochi

每句話他重復三遍,后一遍他拉得很長,聲音很低,頭高高仰起,像呼號的郊狼。一天晚上我們聽到外面郊狼的叫聲,他把圖片一張張找出來給我看,告訴我郊狼的親人變了星星到天上去了,不肯見它,它每天靜夜里仰首向天空嘯叫,呼喚它們下來。所以他的聲音里亦有孤獨的哀傷。呼嘯一趟之后,他重重踏在地上,雙腿張開,膝蓋彎曲,左右踏三遍,然后轉身,向前踏三遍。他唱了好久。聲音穿過搖蕩的風飄散在沉默的星空里,后他整個撲倒在地上,他的臉陷進潮濕的泥土里。泥土發出強烈的豆子的香氣。我走過去蹲在他身旁,拍拍他的背,他的身體在清冷的空氣里仍是熱的。

他躺了好久,然后慢慢站起來,他把臉上的土壤輕輕抹去,黝黑的泥粒在他臉上蓋了一層薄膜,仿佛祭祠的面具,給他添上了沉重的神色。他把小刀從羊皮鞘中拿出來,走到不遠的巖壁前。巖壁原是小山的裂痕,裂痕下面的石塊因為風雨和太陽碎成細小的形狀滾下山腳,山壁留下一塊很長的、筆直平滑的巖面,不太堅硬。他踏在碎石堆上開始在壁上雕刻。他專心地鑿,先刻外形,再刮平內壁做身體的輪廓。他鑿了許久,四周寂靜,只有他腳下碎石偶然滾落的聲音。在微弱的月色下,我看到石上刻了許多重疊的人形,像真人般大小。他們的手張開像沉重的翅膀。下面有小小的圓形的獸。它們一直伸展至巖壁終止的陰影里。它們是甚么意思?

月漸漸浸入霧里,周圍是沉重的漆黑的夜,他再看不見壁上的線條。他把刀子放進鞘內,在巖石堆上蹲下來。我走近他的身旁守候著他,一直等到黑夜過去,天慢慢地亮了。

我們慢慢站起來,淡紅的曙光射曬在巖壁的人形上,照亮了一個初生的世界。他們在給風揚起的塵埃中仿佛會動。他慢慢行走,沒有做聲也沒有看我。我拾起衣服披在他身上,但他走了不遠它們又掉在地上,我把它們拾起圍住他脖子,讓他的手按著我的肩膊走。

我們走了許久才回到研究所。施懷則已經在了,他帶來了儀器和助手要記錄他的語言。但他一進去便跑到沙發和書架之間的空隙蹲下,沒有動也沒有甚么表示。施懷則跑到他身旁拿儀器給他看,一面指著他的嘴巴,示意他說話。但他沒有看施懷則,他的眼睛一直瞪著地面。他的手環抱雙膝,下顎擱在膝蓋上,他在思想甚么?

他一直蹲在地上,在書架和沙發之間,也沒吃東西,他身上漸漸長了白色的斑點,青苔一樣布滿他全身,他發出強烈的木的香氣。然后他的外皮開始脫落。他們抓住他的臂搖他,希望他清醒過來,但他的外皮在他們手中剝脫下來,地上滿是小小的透明的碎屑。他像斑駁的樹,沉默而尊嚴,他的臉頰深陷,眼睛里有隱約的光。羅生柏說那是憶念的斑漬,忘卻以后便會消失。

但越來越多人來看他,這后的原始人。民族學者希望知道也夷族祭祠的儀式,他們帶了三色鼓在他跟前敲打,一個何比族的漂亮女孩子在他跟前跳舞。但他仍然看不見,他們拿東西給他吃,要記錄他的神態,他碰也沒有碰。房間越來越擠迫,他們把書架、沙發、小幾及房里一切東西搬出外面,好讓有更多空間跟他接觸。不同的研究者帶來了不同部族的印第安人,用不同的言語跟他說話,希望引起他的反應。他們敲打各樣的樂器,唱不同的歌。他們要知道他部族的語言中,男女的說話有沒有分別,女子會不會像伊同族一般把每個字的尾音去掉。他的族里有沒有神話、象征、圖騰和社會階級。他們帶來了各種奇怪的儀器、分音器、心電儀、光儀,地上拉滿了黑色的粗大的電線。生物學家亦來研究他的骨骼與結構,看他在人類進化中占的位置。但他仍然一動也不動的坐著,對一切沉默,深深陷入自己的思想中。研究的人終于放棄了,攝影機里的同是一樣的姿態,他們把他移到角落里,開始在房間里談話。有人吹起笛子,女孩子開始在房中跳舞。然后他們離開了,留下一間空洞洞甚么也沒有的房間。

研究所的人漸漸思量把他送往別處去,一個不說話的長白斑的印第安人留在一所先進的海洋研究所干甚么?況且他引起的騷動也太大了。

施懷則開始搖電話給附近的印第安保護區,要找他們收容,準備以后再研究他。但每區由不同的印第安部族管理,他們不會收容異族的人。

“讓我照顧他可以嗎?”我說。

“不,這不是私人的事。”施懷則說,“你——”這時候我們聽見門外有沉重的步聲,門慢慢開啟,我們背后的光照亮了他寬闊的胸膛。他的外皮重新長出來了,光潔明亮如初長的兒童,他慢慢走過來按著我的脖子說:

“Kala。”

他要走了,他把我的臉擁入懷里,過了一會他慢慢轉向大門走去。他比我們都高,步伐優雅,臉上有一種閑適俊逸的神情,仿佛一切再無關系。他緩緩推開大門。施懷則沖出去想把他抓住。

“你不能走,我們有地方收留你。”

羅生柏把施懷則按住。

“讓他去吧!”

“不要走啊!”施懷則大嚷,工作人員開始從外面向這邊跑過來向他追去。以思這時已經步出大門。

他莊嚴地向前走,如一座移動的山。

“跑啊!”我向他叫。

他回頭望我,停了一會然后朝北面的山跑起來,他比他們都快,遠遠超越了追趕的人,他仍然披著我的衣服,衣服的袖子在他背后輕輕地拍動。

他在奔向一個熟悉又未知的世界。我也有這樣的勇氣嗎?


編者按:據本刊記者從羅生柏教授處獲悉,作者在印第安人逃跑的翌日亦失蹤了。他甚么都沒有帶,書籍衣服都留在宿舍。不知他是突然決定回家,還是隨著他的朋友消失于荒野?除了筆記本文以外,還有零碎不成篇的英文打字稿,是以思言語行動的分析,專門術語討論頗多,謹從略。


一九八五年



(節選)



葉子上長著白毿毿的細毛,光暈一般散進周圍的空間。每趟風揚起總把枝葉吹得顫動,這些暗白色的葉暈就如山里飄下來的霧向旁邊展開了。

人們說這些擴散開的葉暈是死者的呼息。

父親還沒有回來。今天早上我看見他從橡林旁的小路翻上山去。這小路現在鋪滿了白千層樹的樹皮和迷迭香的枯枝。冬天過后,新的迷迭香便會再長出來了,滿滿的花點襯著白千層白色的柔軟的枝干。父親喜歡抓一把放在袋子里,讓風把香氣散播在他的周圍。今早他還是推著用樺木造的手推車上山去。車左邊的輪子給那天扛回來的青石壓碎了一角,轉起來一拐一拐,盛不了甚么。這應該修理一下的。但樺樹林去年冬天已經燒光了,現在那邊只剩下一片焦土,蓋著一層厚厚的木灰,每當風從西面吹來,還可以嗅到一陣枯焦的氣味。下雨后那里成了一片無邊際的黑泥沼,軟綿綿的伸展到峽谷的盡頭。有一天我把父親一塊石子扔進去,它停在泥面一會,然后緩慢地,無聲無息地沉下、消失了。泥面上沒有半點痕跡。

那是一塊菊黃色、頭顱般大小的圓石子,上面有黑色的斑點,從石中心散布開來。父親前一夜把它帶回家里,他把它抱在懷中許久,然后踏上梯子,珍重地把它放在他的石堆山。第二天早上,天一亮他又爬上去看了好一會才推著木車上山去。是我把它摔壞的。我看見一只玄黑色帶著油亮綠光的大山鳥鉆進石堆的隙縫去,我伸手進去抓它的腿,但它撲一聲飛掉了。石子摔在地上,砸破了一角,黑色斑點的碎礫散在粉黃色碎石的周圍。我把它盛在一只布袋里扔進黑泥沼。父親回來后沉默了許久。

父親對石子特別沉迷。他每天推著手推車從各處把它們帶回家里,放在屋后的空地上。從石灘、淺澗、山上的巖穴、谷口、泥土的里層找來的,不同形狀、大小、顏色、性質的石塊。風化的、雨露侵蝕的,帶著空氣或海潮斧鑿的疤痕,帶著樹根、鹽、水流、野獸和夜露的氣味。美麗奇怪的石子放在一起,各自唱著不同的歌。柔軟的石子,捏在手里像沙一樣散開來,仿佛沒有形狀。菜紫色的、砂赭色的、煙藍色的,像幽杳地從樹梢下降的霧、青褐色的劃著棗黑的傷痂,還有悶黃色的、麻紅色的。有一塊像一只唱著歌的鳥,唱了一半突然變成石頭,歌聲停止了,但仍然繼續呼喊。四散的石塊是驚慌的牯牛,陷入大地深沉的呼吸中再也拔不起身軀。另外一些像果子,疊在累累的生命上端等待下墜。還有許多是沉默的,躺在縫隙間,沒有姿態也沒有聲音,凝視著四周寂靜的空間像一個沉郁的夢。父親喜歡把它們揣在懷里,撫摸上面的花紋。他的床上放滿了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小石子。早晨起來時往往發覺它們還沾了他的溫暖。較大的,他把它們疊在屋后的空地上,砌成一列小小的山脈,一直蜿蜒爬到后谷像一頭冬眠的龍。父親夜里醒來會坐在井旁的樹樁上看著它們。它們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磷光。父親吸著旱煙,煙火在幽黑中一明一滅,仿佛一頭呼吸的生物,挪著瘦瘦的身軀晃蕩于澄澈如水的夜空中。躺在床上,我常常嗅到渺渺飄來的煙香。

但今夜父親很晚才回來。

自從木車的輪子破了以后,父親許久沒有帶石子回家,一連幾天他都彎到后谷的山上去,我看著他推著破輪的車子拐上白色的山路。他的肩膊有點歪,寬闊的長衣在風的拍打下使他顯得更加瘦小。

后山現在已經沒有人居住了,偌大的山只剩幾所燒焦的荒屋。那次大火后,土地都變了紅色,紅色的粉末掩蓋了地面上的一切,人們都遷到山后的村落。在附近,只有我們這谷間還住得下來。我記得那場火,夜里一叢叢火焰從半山升起像異種的花朵。人們都逃出來,裹著毛氈站在山腳看燃燒著的天空,仿佛在看一個奇異的景象。現在那里完全荒廢了。我每星期拿山芋到市集賣都從那里經過,偶爾只看見一頭瘦瘠的狗懶洋洋地躺在幾棵焦黑的禿樹的長影里。

今天父親回來的時候,帶回一塊奇怪的銹紅色的石塊,有半個人那么大,上面是許多整齊的圓洞,像一管管風笛插過它的身體。父親把它放在木車上從后山推回家里。破舊的車子在灰白的小路上一拐一拐地揚起了附著石塊上的紅色土壤和地上層層的白色塵埃。我剛在爐旁燒洗衣的水,從窗外看見父親在一叢紅暈里回來。

父親把它放在窗下,好教自己一醒來便看見它。那夜,他吃了兩碗滿滿的芋粥,拍拍我的頭便熟睡了。我夜里醒來看見他披著長衣站在門旁發怔地看著他的石子。山上吹下來的強烈的夜風解開他胸前的帶子,衣衫揚起像一片風帆。他只是微笑。

跟著好幾天他都留在家里,一步也不離開他的石子。他把一張凳子搬到它跟前靜靜地看著它。石子的顏色在日間顯得更加鮮明,但它仿佛越來越小了。每當風吹起時,它總是揚起一陣紅暈,不知是黏著的紅土還是石子本身的碎屑,落下來便成紅色塵埃。這山谷的風特別大,紅色的粉末黏滿了我父親的手臉。我拿毛巾給他揩拭,但顏色殘留在他臉上深陷的縫隙間,使他看來越來越像他的石塊。漸漸的,父親甚至拒絕把它揩掉了。



一天,我看見一頭生物從后山的白路上拖著腿慢慢朝我們的屋子爬來。它的頭貼著地面,長長的嘴巴刮著地面上的白土。我害怕地朝父親看,他把手擱在胸前,仍然微笑地凝視著紅色的石塊。我回過頭來時,它已經攀過了后園的矮石籬,一步一步緩慢而穩定地朝我們走過來。它像一頭小鱷魚般大小,一頭紅色的鱷魚,拖著一條沉重巨大的尾巴。我發覺只有它的腿在動,頭和尾巴像樹枝般從枝干兩端豎開來,像沒有生命的裝飾。它紅色的皮膚上長著嶙嶙的觸角和仿佛透明的淡紅的小泡。走過時地面上留下了一行黏液和一條由它嘴巴刮出來的深痕。我開始嗅到一陣焚燒的氣味,隨著風涌滿了整所屋子。

它爬到紅石旁就停下了。父親慢慢站起來握著我的手,然后我們看到它把爪子伸進紅石的圓孔里,支撐著慢慢地爬到石頂。然后它便停下來一動也不動地俯伏在那里。

我們一直守著它直至深夜。后來我們睡過去了。

翌晨醒來,它還是同樣的姿勢,只是沉重的尾巴垂了下來,身上的紅色也變得更深。

中午的時候,冬日的太陽強烈地照著這山區赤裸的峽谷。我們看著它漸漸松軟,塌下來,身上紅色的小泡慢慢漲大,裂開來,冒出氣泡,流出一種紅色的液體,滲進紅石中,或是沿著下垂的尾巴掉到地上,把帶白的土地染上深深淺淺的紅點。然后它掉下來,不再動。紅石子在它墜下時給砸掉了一角,紅色的粉末蓋滿了它的身體。

我提議把它扔到黑沼里,讓泥污把它埋葬。但父親說既然它從紅石的地方來,就讓它葬在紅石的地方。我拿一把鏟子在石子的旁邊挖一個洞,把它葬在那里。我發覺整所屋子充滿了它的氣味。

那夜,我在夢中給一陣急劇的拍翅聲驚醒。黯淡的星光下,我看見無數黑色的巨大的蝴蝶在強烈的氣味中向我們撲過來。

它死后第二天,石塊忽然發出隆隆的聲音,然后整塊石粉碎了,變成一堆紅土蓋在它埋葬的地方。石塊塌下的時候,四周升起一陣紅暈。我仿佛在紅暈的中央看見父親垮倒在椅子里。紅色的塵埃慢慢沉下去,但父親仍然頹坐在那里,動也不動地怔視著前面的土堆。仿佛這樣可以記著它后的模樣,它的豎立和橫伸的姿態。自此以后他再也沒有說話。

那焚燒氣味越來越濃烈。在帶著冬霧的風中,它變成一層厚厚的黏膜,牢牢貼著你的皮膚,再也揮不開去。你呼吸時仿佛在口腔里感覺到它,感覺它正在你的血液里慢慢溶化。

屋子逐漸蓋滿了一層銹紅色的霜,怎樣也揩不掉,在墻上,桌上,木碗和木斗里,被褥和衣袍的折縫中。在夕照中,每當風吹起這些紅色的塵埃,整所屋子就像在一種昏沉的紅色里微微顫蕩起來。我每天早晨到谷前的石澗洗濯頭發和身體,但一夜之間頭發又變成一堆厚厚的紅色垂在背后。我的皮膚也越來越粗糙,像紅色的沙礫。

有一天,我經過谷后的荒山到市集時,看見一個男子躺在一所破屋的陰影里,他的身旁放著建筑的工具。他或許是從另一個山來的。他來這里干甚么?他附近有一條狗正在抓著身旁的紅土,把里層一些褐黃的土壤翻了出來。

屋子里,黑色的夜蝶越來越多了,它們的翅膀在夜空中翻起一陣一陣寒冷的風,微弱的拍翼聲仿佛震撼了整所屋子。它們從每一處地方進來,從窗隙、門下、甚至破墻的縫。它們把身體從狹小的間隙擠進來,翅膀給擠掉在外邊,身軀掉到被褥上,不久也枯干了,留下一點油漬。在漆黑中,我恐懼地看著眼前晃蕩的空間。

黑蝶之后便是藍色的風蠅。我從山后回來,看見墻上、窗子上全蓋滿了藍色的斑點,我拿著抹布走近時才發覺它們是一只只拇指般大小的黝藍色的風蠅,散發著淡淡的亮光。那是一種彩藍的亮光,在天空中散著點點的金色。它們一動也不動地蹲伏著,我走過去拍拍木墻和窗子,它們只向前走了幾步便又停下來再呆伏在墻上,有許多甚至動也不動。它們是從哪里來的?這些不會飛翔的藍蠅?

然后是一群群的紅蟻,在藍蠅的周圍緩慢地爬行,有時聚在一起,形成參差的圖案,然后又散了,各自挪著肥胖的身軀在墻上顛躓。

這些奇異的生物,它們來是為呼吸這里濃烈的焚燒的氣味么?

社版 現代中文小說名作——牛·初版四十周年紀念版 作者簡介

吳煦斌,本名吳玉英,1949年生于香港。詩人、作家及翻譯家,美國加州圣地亞哥州立大學生態學碩士。其夫為香港著名詩人、學者也斯。其作品散見于《文學季刊》《四季》《中國學生周報》《大拇指》《香港文學》等。譯有《嘔吐》(薩特原著,1971年);著有《牛》(短篇小說集,1980年;2016年再版)、《吳煦斌小說集: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1987年)、《看牛集》(散文選,1991年;2020年再版)、《十人詩選》(詩合集,1998年)、《Bison》(《牛》英譯集,2016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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